竹中入鹿_Official

【短篇】Back to the Cosmos

【EINS】

艾瑞尔此时的心情就像费尽千辛万苦堆砌成的沙堡被适时袭来的海浪无情扯碎一般糟糕透顶。他长吁一声,白金色的小脑袋向车窗一侧倾倒,撞击敲响的闷鸣伴随短促的痛楚快速掠过男孩头腔。

简直是糟糕透顶。男孩默念抱怨的话语,蹭着车门躬身捡起落在脚边的杂志,又熟练地翻开到第69页。《洛城本周》的排版永远是固定的顺序,第69页的位置永远属于洛杉矶的万千影迷。艾瑞尔自认绝非过分钟爱电影的狂热分子,男孩会关注这页的缘由正以最醒目的字体印在其上——

「宝可坞实力派新晋影星内特·布莱克又一科幻佳作!《侵略者2:机械降神》十月七日洛杉矶首映,科幻与超自然爱好者的狂欢节。」

无论何时阅读这条宣传语,艾瑞尔的胸腔都会涌流一股酥麻。地外文明的来访者,根除人类的疯狂计划,美利坚英雄防卫队为保卫地球而战,这实在是太酷了!如果学校下发一张调查兴趣爱好的表格,艾瑞尔绝对会用最粗的记号笔写下“外星人”和“UFO”并且用鲜艳的颜色在单词外围涂抹数圈。如此自诩为“洛城第一外星人爱好者”的艾瑞尔怎能允许自己错过那个在上映首周就刷新票房纪录的名作《侵略者》的续篇呢?等遇到同学在谈论剧情时自己却像呆呆兽只能挂着痴痴的傻笑,那可真是逊爆了!

于是艾瑞尔早在两周前就着手准备首映式门票的预定并在结束预定的最后一刻被波克基斯亲吻脸颊抢到这份梦寐以求的珍宝。十月七日晚十八时三十分。艾瑞尔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了。

命运是一个乔装打扮的人物,没有比这张脸更会骗人的了。一百四十年前雨果在分享哲理时绝对不会想到一个半世纪之后一个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十岁小男孩会因为这可悲地准确的预言而咒骂自己。将行程安排妥当的艾瑞尔却不得不在父母的威逼下放弃朝圣之旅:父亲的生母,他的祖母,从工作退休回到故乡,今天刚巧完成所有的搬家工作。祖母的新家在圣地亚哥,距离洛杉矶两小时车程。十月七日下午一点整,身高一米二的小不点被塞进车厢运送至陌生的城市。

艾瑞尔极尽想象也无法在脑海勾勒出“祖母”的画像——他从未见过这位祖母。也许曾经于祖父原先在洛城的旧家中见过几次她的照片,不过仅仅几张失去时效性的照片又如何帮助拼凑破损的画框呢?男孩记忆中唯一有关祖母的印象,只是她在东海岸的佛罗里达州工作。工作地点?工作性质?无人提及。结果现在却又要求他去拜访这位从未给予过自己慈爱回忆的陌生的老女人?艾瑞尔的鼻腔挤出短促的吭气。

“行了,从上车开始你就一直闹脾气。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一点?快把鞋子穿好,我们就快到了。”

艾瑞尔没有理会母亲的责备,只是令白金色的脑袋在车窗上蹭出窸窣声响。

算了,往好的地方想想,至少祖父的苹果派是来自天堂的珍馐。艾瑞尔试着说服自己,一面探手勾出被颠簸进车座下的运动鞋。同坐在轿车后座的岩狗狗睡梦正酣,艾瑞尔瞥视一眼,也懒得去叫醒他。

圣地亚哥与洛杉矶相距不远,同属地中海气候。空气是熟悉的海盐风味,草木花卉没有异域风情,街道房屋与行人与洛城并无两样,过分相似地令人反感。艾瑞尔踢开车门从座椅纵身完美降落在纯白色的木栅栏前,却意料之中地换得母亲一声叱责。

“臭小子,你看下路行不行,把你祖母撞倒摔伤了怎么办?”

于是抬头。艾瑞尔终于得到由下而上仔细审视这位“祖母”的机会。真丝外袍宛如红酒自她双肩倾泻至地,目测花甲之年的女性双手环抱胸前静默地站立在他面前,另有一只羽色已然泛白的猫头夜鹰扑翼悬停于她身后上方。老人放任浇注酒红色酱汁的意面自由披在两肩为微风摇动,雕花边框眼镜下一对烟晶倒映出男孩的影像。艾瑞尔下意识躲开女性与猫头夜鹰的四目直视,窃声挤出一句“祖母好”。

“说什么呢,瓦伦娜,老身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呢。艾瑞尔,是叫这个名字吗,聪明的小家伙?”

女性也蹲坐下来,像是出自童话故事绘本典型女巫一般血管分布明显可见的左手在他白金色的小脑袋上抚过又折返重复。艾瑞尔倒也没有尝试挣脱——不如说在意识到尝试之前女性就自觉地收回手掌,回归站立的姿态。

“你的祖父去超市采购还没有回来。在苹果派做好之前,要不要先参观一下我们的新家呢,我的小客人?老身对自己的设计还是蛮有信心的。”

反正电影之夜的计划看来也必然要泡汤,既然对方都发出邀请函,姑且逛一下好了,正好也趁这机会彻底调查一番这所谓祖母到底什么底细。艾瑞尔双眼转过一轮,于是踩着小跑步伐闯入纯白栅栏的前庭花园,揭开半掩的门扉冲进小屋。

扑面而来紫檀幽香。艾瑞尔大略扫过会客厅:各式家具中规中矩地驻足在他们本就该在的位置,装潢也是暖色调的相当传统而朴素的设计,颇具上世纪末风采。显然年代感丰厚的内饰从最初便失去竞争力——艾瑞尔可以拿两支草莓甜筒做赌注,从外部观察这座与洛城外围那些民宅近乎无异的白桦小别墅拥有三层结构,而站在其腹中以任何角度观察,所见仅有通向二层的阶梯。

唯一入口藏在某间卧室的秘密阁楼!艾瑞尔笑得如同意外挖到遗落宝藏的海盗。阁楼永远是藏匿不可告人秘密的神圣领域,然此时手持免死通行令的男孩却能坦然窥视一切。在远离家乡的佛罗里达做着禁忌内容的工作,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在家中布置一间阁楼实在是难以置信。

坚信阁楼存在的艾瑞尔顺着走廊摸进尽头的卧室间。房门半掩,完美至极。男孩阔步踏入洋溢薰衣草芬芳香水气味的卧房,企图搜寻机关的痕迹。无心一瞥,摆在梳妆台上的一尊画框产生磁力般地牢牢吸引艾瑞尔的注意。

画框不过是普通的便宜货,艾瑞尔关注的是装裱其中的内容:一幅已然泛黄的肖像速写。画面主体简单明显,人像由暗色调占据绝大部分,两点特意用彩色点染的苍翠如宝石镶嵌其上,左右两只像是手的部位六点圆分别构成两个标准的正三角形。艾瑞尔当然不会忘记这是什么——这可是小灰怪,货真价实的外星生命。男孩差点惊掉下颌。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外星人的画像,究竟是什么人用画笔记录下这令人兴奋的奇妙生物。

于是小小的脑袋开始运转。母亲的财物不会放在祖母这边,父亲向来对艺术没有过多兴趣,祖父也不像是有绘画天分的人……

“哦?你对这幅画感兴趣吗?”

小小的思绪为温厚的人声打断。是祖母。

“这幅画可有来头了……我倒是认识这画的作者,他是我多年前的一个朋友,可惜最近没有联系了。”

倒也方便。老妇声称与作者相识,那直接向其询问便可得知作者是何人也——那抢先NASA一步发现外星人的作者是何人也。

艾瑞尔问出心中的疑问,却并未立刻得到渴望的解答。男孩的祖母缓缓踱步至房间的另一侧,目光跟随手指掠过成排的书脊,最终驻留于一本红皮书上。骨关节清晰可见的手指轻柔地推进那书的书脊,轰鸣随即而至。

男孩的另一猜想此时得到印证。仅需轻轻按下隐匿的机关,经过一系列齿轮与杠杆复杂又精密的运作,天国的阶梯便缓缓下垂。

“请进吧,小潘多拉。”

打开盒子之前,没有人能够得知扒手猫处于生或死的其一状态。艾瑞尔的小脑袋在跟随祖母踏上木阶时也在高速运转。脑海化作画布,艾瑞尔涂抹出复数幅下一秒可能会观测到的景象:可能是漂浮在注满营养药液的玻璃罐中的缝合生命体,鹅颈瓶里颜色奇异的药水在酒精灯的鼓舞声中翻滚;没准是微弱却邪魅的幽蓝色烛光下,腐烂的生物尸体沦为人间医学不敢记载的植物起舞的剧台;或者更直接一点,倒五角星的阵法中与弥漫血腥的死气。艾瑞尔自认为经过这一轮头脑风暴,他能够承受住任何程度的惊吓。

显然男孩的考虑远不够格。

艾瑞尔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什么宝可梦幻象术的目标,揉过双眼后又在怀疑催眠术的可能性。

八颗行星与一轮太阳构成的吊灯遵循着真实的轨迹进行自转与公转,墙壁张贴的星系壁纸在幽暗的灯光中竟真有几分宇宙特色的深邃感;嵌入墙体的工作桌为散乱堆放的草稿纸与一摞又一摞的厚书平分,仅能占据些微阵地的电子仪器有规律地闪动荧光;一架白色的天文望远镜依靠书架而立,顺势看去,书架旁的活动白板上张贴的照片无一不记录着同样的内容——漆黑幕布点缀的闪光几何体——Unidentified flying object。

难道我进错屋子了?难道这其实是另一家人的房子?这种装潢,这种氛围……

根本就是超级外星迷的圣城嘛!

艾瑞尔的眼睛瞪得像顽皮弹一样圆,双手捂紧嘴巴一时间失声,不知作何评论。

“这间阁楼很棒吧?这可是我在这房子里最喜欢的地方了。”

如果现在走上大街,随便找个路人说,“我六十岁高龄的祖母和我一样是UFO迷,她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用来追踪UFO的望远镜”,绝对会被认为是精神问题患者。艾瑞尔惊异的目光在四十余平方米的阁楼间扫过又折返,最终聚焦于面前如回到玉座的皇帝般傲立的祖母。

“祖母,你、你也是……?”

老人只是报以温婉微笑。皱纹涟漪似地扩散而更加明显。

“怎么,不可以吗?”

男孩瞬间变身成解除枷锁的话匣子,拉着祖母在麦哲伦星系的懒人沙发就坐,活跃如聒噪鸟催促着老人分享他们共同爱好的话题。最新最热的UFO目击事件。外星生物对人类绑架案。伽勒尔麦田怪圈。罗斯威尔。不过在那之上,艾瑞尔更加好奇的问题:

“祖母,您怎么会对UFO感兴趣啊?”

 

 

【DOIS】

女孩从置物杂乱的木箱摸索出一只玻璃罐,一股脑将罐内剩余不多的米黄液体倒入锈蚀斑斑的黄铜灯座。光明的寿命因此得以延续。女孩借助陡增的明亮在蔷薇花边的茶杯注满全脂牛奶,又撕下半只手掌大小的全麦面包填进樱桃似红润的小嘴,就这样手捧茶杯并挎着煤油灯踱步走出木屋的门扉。

加利福尼亚红杉是世界现存最高最庞大的植物之一。富有光泽的红褐色巨木笔直通天,高强韧性与密度以及对虫宝可梦蛀蚀的抵抗力令红杉成为树屋的理想选择。红杉树群与其余落叶阔叶植物的分界边沿,名属诺玛·奥尔森的那小巧精致的树屋如若树枕尾熊深情抱拥乔木,凝望远方灯火星零处安然入眠的小城。

圣迭戈县的牙狸镇,人们如此称呼它。

诺玛脚踩一曲轻快的华尔兹停在麻绳吊桥的对侧。面朝牙狸镇坐落的北方盘腿就坐,后背倚靠上红杉坚实的臂膀。她轻缓放下茶杯与托盘,煤油灯悬挂上嵌入树体的铁钉,终于腾出双手处理舞曲落幕后口中摇摇欲坠的面包:女孩纤细的手如同剪刀熟练地裁剪面包块作几根长条堆在一侧——这是单足矗立枝头上那守夜人的犒赏,不用多时它们便将化作这只名叫海洛伊丝的咕咕身体的一部分。

杂务处理妥当。诺玛举起挂在胸前的双筒望远镜,视线的终点落在远岸。

会有人为夜深时分静谧的牙狸镇感到痴迷,诺玛只能恭喜他们同自己道不相谋。尽管父亲向自己再三保证过圣迭戈的生活会比在门多西诺时有趣更多,诺玛仍旧无法对这座小镇提起更多兴致。无聊至极,糟糕透顶,甚至这些词都不足以宣泄诺玛心中的愤懑。

这简直是人间最没有情调的地方。女孩又一次向旷空高声呐喊连山野都听厌的抱怨。

居民只是遵循亘古不变的作息表日复一日,约定俗成的DOs and DON’Ts如枷锁紧缚灵魂。这根本是毫无生气的死都!镇民皆已放弃荒野时代的开拓精神,甚至从阶梯的最高一级纵身跃下至底端的行为也会被认作过激招惹旁人说道。诺玛曾掰着指头细数过足够放任自己离开牙狸镇的理由,却遗憾地发现即使双手双足也不够用。倔强的小女孩无法说服自己适应这种生活,但除去忍耐却也别无他法——除非父亲情愿放弃在圣迭戈高薪的工作。与其盼望这种可能性倒不如尝试一把用一百美金喂饱一只卡比兽。

唯一值得欣慰的,牙狸镇姑且能留住女孩的,圣迭戈与门多西诺共享同一份星空。

人类记不得自己迄今为止总共吃下多少片面包。诺玛道不清在多久之前自己开始习惯于用两颗烟晶玉的眸捕捉世间繁多未经雕琢的钻石碎屑投射于藏青淳色天河的倒影。暗云轻描一抹堇青面妆,披一袭素色轻纱赤裸着双足拂掠孔雀蓝的湖面,泛起波痕。于是静谧地潜躺湖底的珍珠开始闪光,皎亮的光,每有水纹漾过便烁动一次的光亮。黑夜却也白昼似的。

篝火。火烛。煤油灯。白炽灯。不,人类任何小聪明的拙作都无法同此等伟业相提并论。星斗,点滴光芒编织交融。不如阿波罗神威的辉煌,不如阿尔忒弥斯温婉的清澈,繁星不得众神关爱,却是繁星梦幻般的光洒落人间,启蒙这片大地最古居民的探索的欲求。

纤巧双手调整到舒适的角度,姜红色的小脑袋跟随远望的目镜微微上抬。Markab, Scheat,Algenib。珀伽索斯宽广的羽翼构成北半球夜空最耀眼的星象。视线向东北边线延展:Alpheratz,Mirach,Alamak。于是可以观测到一片柔和银白的椭圆形状云雾——仙女座大星云。只有在皎月消弭的旷夜才有机会一窥层迭面纱下安德洛墨达羞花的姿色。

宁静的夜与璀璨星辰。微风与叶香与虫鸣。诺玛享受这一切,这圣迭戈带给她为数不多的乐趣,此等心的震撼。小麦色的手在小麦色的纸页跃动几轮,星云本是模糊的轮廓经过女孩的艺术加工变得更像一个星云该有的样子——至少是诺玛心中星云该有的样子。

毕竟,生命的摇篮不能容貌不扬。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如是说,当你在远远凝视深渊,深渊也在凝视你。诺玛·奥尔森如是说,当你在眺望星空,身处星空的她也在眺望你。

人类是世界上唯一拥有智能的生命。女孩对这样的论断不敢苟同。19571004,19610412,19690720。湛蓝色的星球之外存在湛蓝色的星球,那为何湛蓝色星球上生存的人类要忍受孤独的煎熬?让宣称人类是最高智慧生命的愚者抬起空荡的头颅仰望星空吧!繁星在上,每一滴光明泪都是人类的邻居,不过是我们习惯家的安逸太久,从未放眼于窗外。

尼尔·奥尔登·阿姆斯特朗是人类的英雄,他代表全人类在地球的后花园散了散步。诺玛·奥尔森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英雄——因为她将代表全人类和邻居共进下午茶。女孩暗自窃笑。实际上究竟是不是第一位咽下狼桃的勇者倒也无关紧要,但下午茶是必需的,没有人不爱砂糖、香辛料与美好的下午茶。

诺玛左手抓起蔷薇雕花的茶杯,用任何贵族小姐看过都会以狰狞面目瞥视的动作将牛奶一气饮尽。趁液体入喉的清凉感尚存,姜红色的女孩起身掸走粘在背带裤的灰尘。还是把整瓶牛奶都拿来好了,诺玛心念道。

不再是一节三拍的慢摇华尔兹,女孩采用更为激进的吉特巴,柏木桥板跟随舞蹈家的节奏敲击金贝鼓伴奏。诺玛可不能允许自己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更多时间,包含鞋底在内不过一米二十有余的女孩居然跑出不亚于直冲熊的速度在短短数秒时间把牛奶盒稳固抓在手中,第三次踏上吊桥。

属于萨坦的星期六,诺玛选在这天夜间观测苍穹。其主要是出于学校双休安排的考虑,理论而言自己直接在树屋过夜然后在第二天迎接正午暖阳的怀抱也不成问题——母亲不会过多责问这方面的事情,前提是诺玛做好自己分内的功课,换言之,学校的课程不能受到影响。这对她而言实在轻松,难易程度好比让盆才怪流泪。

——简直是白给的奖赏。女孩轻呼三声“母亲大人万岁”。

将牛奶盒搁置一侧,盘膝而坐的诺玛躬身捡起速写本与几根用去一半长度的水溶性彩色铅笔,以星云为中心继续描摹仙女的城堡——秋季四边形——的外墙。一颗,两颗。女孩在第三颗时放缓笔速,烟晶的眸迟疑地凝望高空。歪头,举起双手的彩铅,视线又回到星夜。

有什么事不对劲。

诺玛慌忙爬起身,食指猛烈地叩击乔木的门铃以吸引“守夜鸮”海洛伊丝的注意。你刚才有看到过那个东西吗,诺玛指向天幕询问道。海洛伊丝抬眼,以左右九十度整的摇头回应。

果然。显然。绝对发生了什么。诺玛坚信自己第六感的力量。

因为那点绯红色方才根本不存在于辰星之列。

话语之际,绯红色的墨点却在湖水中快速扩散。起初是与众星相差无几的大小,短短数秒大小却已如月盘一般;再经过些许时分,它已经成为夜晚的太阳,体积却没有一丝停止膨胀的势头。

诺玛也没有坐以待毙。在门多西诺女子童子军的训练经历早已在诺玛的身体里埋下一副齿轮组,每遇到突发情况齿轮组便高速回旋引领小小的身体做出避害反应。第五次踏上吊桥的是一位全副武装的中世纪重甲骑士:用可可多拉成长时遗留的钢铁外甲制成的防护头盔,将阿柏蛇的蜕皮同自密林里捡来的已故佛烈托斯残余的碟形甲壳缝制一起的整块板甲,以及相较之下防御能力落后许多的枫木方盾,配合一根在架子上摆放许久无用武之地的棒球棍。诺玛将身躯蜷在麻绳吊桥的护栏之后,烟晶的玉见证绯红墨点膨胀的进程。

灵光乍现。诺玛对这抹绯红产生最初步的推测——只要留意云雾面纱下它的准确外形就可以得知,剧烈燃烧向世间给予光与热的光球,纯白色彩的婚纱裙摆在沙滩拖行留下的印痕,无法遏制的与大地相拥亲吻的渴望。应该是那个吧,诺玛心念。

流星。

作为星空爱好者,诺玛当然不会陌生流星。只不过往常总是远望流星在天幕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并在心中默默许下秘密的愿望,感叹自然的奇迹与美丽的彗尾而已,诺玛尚未构想过流星落地的场景。也许是时候重新审视这一存在了。

也许它会径直砸在牙狸镇的中心广场,将空无一人的镇长办公室变作钢筋与混凝土的废墟。也许它同样对牙狸镇不屑一顾,转而寻求更有乐趣可言的其他小镇着陆。也许它也自觉身躯火热,渴望潜泳入海感受秋季大西洋透心的清凉。个人推荐最后一种,秋泳不失为值得考虑的兴趣爱好。

诺玛无法从运行轨迹判断流星的落点。唯一的希冀,只要不撞到树屋就好,千万不要毁掉奥尔森制造的心血之作。诺玛双手攥紧比她的一只拳头还要大上一轮的麻绳结扣,泪腺因眼睑过分的紧密合拢挤出一丝水液。女孩口中含糊不清地念着支离破碎的祷词。

硕大的铁球与地壳发生惨烈的追尾,与怒火中烧的班吉拉斯的竭力咆哮同等水准的轰响震得诺玛嗡嗡耳鸣。女孩终于或多或少体会到海伦·凯勒的痛苦,漆黑的世界又失去鸟鸣绝对是常人难忍的苛苦。更多的恐惧来自不循章法胡乱出拳的烈风,虽然失去两条感知世界的渠道,诺玛还是能清楚地感到飓风中吊桥的剧烈抖动。

感谢门多西诺童子军。感谢让自己牢牢抓紧麻绳不被吹飞的臂力。

大约十几秒,女孩终于能够勉强分辨周遭环境的各种声音:那是躯干被拦腰斩断的树木撕扯喉咙的凄厉尖叫。

诺玛的祈祷得到回应。流星并没有留意到红杉树上潜藏阴影中的这尊树屋,只是随便挑选一处林带用作缓冲区。原本接连的林冠凭白多处一个丑陋的窟窿,就像中年男人只有中央秃掉的头顶令人心情复杂。

女孩屏在喉头的气总算能够长舒。诺玛后躺在吊桥上,抬起略有酸麻的手臂卸下方盾扔向旁侧。也不能说是虚惊一场,总之生命没有受到致命威胁真的是谢天谢地。现在该说什么来着,感谢上帝之类的?随便吧,有劳你了,下次也请继续努力。

不过。

太亏了啊。

诺玛在吊桥上翻了个身。柔软的腹压在板甲上。

冷静下来思考,诺玛奥尔森,那可是流星喔?货真价实的来自外太空的流浪者,就这么落在距离自己目测不到一千五百英尺的森林里喔?触手可及的距离,星辰的碎片,来自邻居的邮件,诺玛奥尔森,错过可就是一辈子喔?

小小的女孩宛若受惊的火球鼠蹦起来足有一米高。这该死的小镇总算有点新鲜东西了!诺玛的内心欢呼雀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到夸张的角度——会出现在终于得到自己期待已久的机械班吉拉斯的男孩脸上的笑容——冲入树屋抓起挂在墙面上的一把鹤嘴镐第六次踏过吊桥。是踢踏舞。

海洛伊丝甚至不及反应,整个身躯就已经被9.8的加速度捕获。同时挂在自己爪下的是比往日的情绪高涨两个数量级的姜红色小女孩。于是可怜的咕咕只能用尽气力扑扇双翅,在风与空气的助力下反抗地球的束索。显然海洛伊丝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一时兴起造成的突发状况,倒也能在最短时间调整过状态。Guardian Mode to Parachute Mode。携着女孩的猫头鹰安全着陆。

诺玛背好枫木方盾,把鹤嘴镐放入自行车的车筐。海洛伊丝也不明白劫后余生的女孩现在又要做什么,不放心地抓在女孩可可多拉钢制头盔的凹陷处。诺玛最后调整好头盔的角度,右脚踩踏板倒旋一轮,以最大蓄力突破起跑线。

 

 

【TROIS】

森林地形的特殊性使准确路程与方向的测量工作提名难题列表。诺玛只在心中默念秒数:一二三,八九十;从牙狸镇骑自行车到奥尔森树屋需要十分二十五秒左右浮动,从奥尔森树屋到流星落点则大约十分三十秒。自B点出发抵达0点的位移肯定比在树林间绕来绕去的路程要更短一些,同理应用于O点至M点。

测量无可避免地存在误差,但至少可以确定奥尔森树屋的位置得天独厚——具体而言,到牙狸镇与流星的距离近似相等,三者构成一只等边三角形。

张角六十度,诺玛在树屋粗略测算的结果。当然仅凭这点仍不足以在足有几百个自己高的巨人脚下确保不陷入迷失,诺玛能确定方向的头等功臣是海洛伊丝。不管怎样,饲养一只鸟宝可梦总不会错。诺玛重复念道这条以自己亲身经历再三证明的真理,似是对海洛伊丝的褒奖,只可惜手头没有额外口粮,诺玛还是很想尝试一下乌基亚市水族馆里白海狮饲养员那样的投喂的。

逐渐可以看到烧灼的红莲与树木的残躯。诺玛于是将自行车斜停在一棵比周遭同类都要强壮魁梧的树旁,自己则手提鹤嘴镐向更深处探寻。颇有为了拯救被邪龙绑架的公主的骑士将自己的爱马留在洞口而自己孤身一人提剑深入龙穴的气氛,只不过诺玛并不需要真的走出龙巢一般的深度——不超过一百步,神秘的流星便近在眼前。

诺玛尝试在见过实物之前率先在脑内完成画像的绘制,但几幅完成稿无一例外不出岩石的造型。地球是岩石与水组成的星球,地球的碎片就是岩石——如果地球之外存在与地球类似的由岩石与水组成的星球,那么它的碎片也是岩石,于是流星作为星球的碎片也就应该是岩石。完美的类比推理!

但显然女孩犯下先入为主的大忌。女孩的大前提便是错误的。

半身折损的树作为独立物种的独特性状已然无法辨别,就只是矗立着吐着火舌。症状相同的患者聚集成群围成一只并不光滑的圆,圆内近半的草被烧作灰烬。半身埋在土壤里罪魁祸首的根本不是岩石——它不具有任何令人联想到岩石的特点。那物体具有金属光泽的表层反射下周遭的火光在更显强烈,尽管经过此等惨烈的坠毁事故其近半的构建已然失去原有轮廓,但就保存相对完整那裸露在地表外的部分仍然能够想象出它流线型的完美身材——嶙峋怪岩无论如何打磨也无法达到的境界。

如果不是流星。那究竟是什么?

诺玛一时间也陷入迷惘。她的脑海没有储存任何与之类似的物体的记录。若强行要求打比方,那坠落物像是两只金属餐盘广口相扣构成的组合体,但显然那不可能是餐盘。除非巨人歌利亚,谁会用得到直径十二英尺的餐盘呢?

诺玛深吸一口气屏在胸口,举起约有六磅重的鹤嘴镐重重敲在圆碟上,却把双手震得酥麻。女孩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多么愚蠢。甚至从比一千座帝国大厦层层叠加还要高的天空坠落的冲击力都没能彻底摧毁的外壳,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前门多西诺童子军女孩的羸弱一挥就敞开一条裂口呢?与其这样白费力气倒不如挖开泥土在被撞毁的部分寻找可能存在的出口,后者成功的可能还高一些。

当然仅凭一位十岁又几月的女孩的力气,或许要二十分钟起步的时间才能深挖到宝藏点。海洛伊丝并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战斗训练,但宝可梦奇妙的能力总能找到合适的用法。神通力,通过对精神力量的引导对目标产生影响。在当前的案例,则是简单易懂的爆炸。一轮运气炸出一个篮球尺寸的小土坑,进行短暂的休息调整再来一次,休整期间就由诺玛继续深挖。小小的人与小小的宝可梦交替工作,倒也令采掘工作轻松些许。

没有任何根据,诺玛就是认为这飞盘远不止外观看去的如此简朴单纯。它为什么会落在这里?阿尔忒弥斯向地球掷出的铁饼?别开玩笑了。用两支草莓甜筒打赌,这东西内部绝对别有洞天。诺玛念念有词,遗憾的是工作中的海洛伊丝似乎并没有搭话的兴趣。诺玛于是也缄默,示意对方再次休息,拖着鹤嘴镐来到坑洞前。

篮球尺寸的土坑已然扩建为能够放在家后院的充气泳池。诺玛试探着脚步滑下土坑,双目缓慢挪动寻找合适的采掘点,却意外地发现这始终沉默缄口的庞然巨物竟不知何时悄悄开启心扉——物理层面的意义,一块目测足够半蹲着钻入的裂口以深邃的目盯着自己。

也不等循呼声扑翅飞来的海洛伊丝就位,诺玛便抢先一步来到裂口前。

即使如此近距离地站在裂口前,所见也不过一片漆黑。张开的洞口仿佛张开的巨口贪婪地吞下包括光明在内的万物,如此诡异的氛围令诺玛等级的勇者也心生怯畏。然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退缩可不是奥尔森流的理念。

于是如持剑骑士双手正握鹤嘴镐。诺玛一咬牙齿,踏出右脚。

左脚却迟迟没有跟上。

并非因为诺玛当真临时起意将“急流勇退”一条写入奥尔森流战斗理念的条目。女孩看到了光——那漆黑的深渊居然凭空生出六点醒目的闪烁的光。

LR RR。LR RR RG。LY LG RY RG。LR LY RR。LG RY RG。LRLY LG RR。LG RR RG。LR LY RY RG。RR RG。LR RR RY RG。LRRR。LG RG。

红黄绿构成完美的等边三角形。六枚光点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交替闪烁。

摩尔斯电码!诺玛灵光闪现给出一条可能解,但随即这想法又被逻辑机器冷面质疑。摩尔斯电码需要时机恰到好处的停顿来区别不同的字母,方才一连串高频闪烁显然完全忽视留白的重要性。当然不排除额外的一盏灯来标示间隔长短的可能性,不过从沟通的角度,这种“语速”显然对新手极其不友好。倘若站在此处的不是自己,而是某个无趣的同班同学,这种指令恐怕只能徒增茫然。

喂,你闪这么快谁看得懂啊?不能好好说话就别说了!诺玛抬高音量向光点信号的创作者宣泄不满,高举鹤嘴镐的同时缓慢向后撤步至两米开外以免对方被激怒冲动之下使出什么特别手段封口处理。

裂口中陡然亮起两颗翡翠玉的灯。诺玛惊叫一声,后倒在地上。

大事不妙,这家伙绝对是生气了!笨蛋奥尔森,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吐出这种挑衅的话啊?诺玛双臂挡在面前,却留给自己足够的空间观察裂口——虽然迎战姿态的海洛伊丝挡住近半的视野——从深邃的裂口以漂浮的姿态浮现的是:

一个绿色的生命体。

诺玛在某位陶醉于艺术的同学那里见到过对方亲笔化的漫画,其中的人物拥有着奇妙的头身比例——并非0.618的黄金数字,而是一比一的二头身,即头和整个身躯平分身高。诺玛当然知道这是可爱风格的处理手法,但她没有想过会真的在现实中见到这样的存在。眼前的这个通体水绿色的生命体就拥有着这样的身材。酷似橄榄果的头下端镶嵌两颗圆润的闪着光的绿宝石,而整个面部将近四分之三的空间是意义不明的条纹刻印;生命体拥有与人类相同的躯体与四肢结构,只不过其双臂长度足够自然下垂至足底;那双手上是两只红黄绿构成完美的等边三角形,想必就是用于发射光点讯息的工具。

说到世界上的奇异生物,宝可梦是俯拾皆是的实例。诺玛却无法在面前这奇异的生命体身上感到宝可梦的气息——当然不会!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天外来客!喜悦冲散恐惧洋溢在女孩的心头。我们的邻居来拜访我们了,他来找自己共进下午茶了!

诺玛于是探臂抱住海洛伊丝将她安置在一边,自己则站起身来,以俏皮的姿态右脚足尖叩左脚足跟,伸展右臂在空中画半只圆弧的同时躬身四十五度:

“咳咳。初次见面,来自星星的朋友。我是地球的诺玛·奥尔森,请问阁下如何称呼?”诺玛以一种极为轻快的口吻道。

身着水绿衣装的绅士显然并没有理解诺玛企图表达的欢迎之意,这也在诺玛的预料之内。就算生活在同一个星球,生长环境不同的宝可梦存在不同的生理结构特点,人类的礼仪风俗传统也不尽相同乃至天壤之别。诺玛于是执行B计划——卸下佛烈托斯钢板甲并报以最高品质的微笑。没有人会攻击不具威胁的小女孩。没有人会拒绝不具威胁的小女孩的微笑。

那悬停距地半米高度的生命体缄默地通过绿宝石的眼观察着诺玛。良久,才以自然舒缓的方式抬起双手——两盏绿灯闪灭三次。这次的频率明显慢下不少,看来对面也总算学会一丁点交流之道。

那就没问题了!草木的叶绿总能带给人类舒畅与安闲的情绪,是象征着安全的颜色。只是猜测,在面前这旅人的文化绿色也应当具有类似的意味——那可是他眼睛的颜色喔?有谁会赋予自己的颜色各种不幸的含义呢?

于是诺玛总算能咽下心头高悬的巨石。最初步的友好关系似乎已然成立,接下来要进行的就是文化交流了吧?带领它在陌生的新世界随便走走,感受异乡的风土人情——不,地点绝对不能选牙狸镇,要去更有情趣的地方!去洛杉矶,去纽约,跨过大洋去巴黎和伦敦,再坐火车直达罗马——八十天内周游世界!

果然还是不行。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人们口中的“孩子”。且不说学校那边怎么应付,自己甚至根本没有启动资金啊,难道要一路行乞过去吗?这也太难为贵宾了点。诺玛将这计划揉作纸团丢入大脑的回收站,目光随即瞟到一点水绿背后那一抹闪亮的银灰。

诺玛无奈地皱眉。这异星友人的座驾已经撞毁得不成样子,诺玛是不相信这造型奇异的银盘就真的只是弹射起步无法停止的一次性单程票,最终归宿就是像没有刹车的自行车撞到随机的某棵树上,这未免太浪费资源。诺玛踱步到飞盘前,面朝跟随自己转过身来的驾驶员。

“那个……这玩意儿还OK吗?”女孩挤出一丝苦笑。

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头颅却沮丧地缓缓下垂。诺玛开始认为自己现在看到的友人的外观都只是他的衣服——像是中世纪的那些铁罐头——其真实面目是某种更小型的存在,至少比两英尺更小巧。虽然被这面具遮挡着无法通过面部表情分析对方的心情,但显然这东西不是没有刹车的自行车,只是刹车失灵的自行车。诺玛联想到假使自己心爱的自行车撞毁的场面,自己的心情大概会和这可怜人一样吧。

事实既成,时间无法倒流到坠毁之前的时光,但也并非就没有一丝希望。地球可是个蕴藏着丰富资源的星球,别说是维修工作,就是直接造一架新的自行车也不是问题——人类不是成功做到过吗,阿姆斯特朗他们。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前的首要问题是引导客人入乡随俗,适应地球的生活吧,至少是能在这边住下一段时间,毕竟收集建设素材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格林——如果不介意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毕竟你是绿色的……格林先生,你…要不要来我家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吃点东西,睡个好觉,明天再来解决这些烂摊子。”

诺玛也不甘示弱地放缓语速,并同时辅以最形象的肢体语言试图通过语言外的渠道传达讯息。这种感觉令诺玛想起之前和舅妈家刚懂得说话的小宝宝打交道的经历,缓速,手语,都是差不多的套路。感谢舅妈赐与自己宝贵的工作经验。

奇妙的是“格林”似乎居然真的理解女孩表达的意思。格林再次打出双盏叶绿的信号,并且照样学样地回给诺玛一个英式绅士鞠躬礼,颇为可爱。

“哦,您太客气了,先生。来吧,请坐上我的双轮驱动钢铁座驾吧。虽然不如您的座驾豪华,但我们这儿这东西算是最方便的了。”

 

 

【FYRA】

分隔鲜明的塑料餐盘。一只浇过蛋黄酱的热狗,几段胡萝卜,讨厌的西兰花,半勺玉米,牛奶当然要选全脂款。诺玛平端双臂护送价值3.75美金的午餐倚仗身高的劣势挤过人群,在餐厅的角落就座。餐厅的设计在允许所有学生有座位的前提下额外留出几排座位,以为应对家长开放日之类的情况——绝大多是时间始终是供过于求状态,于是诺玛有机会避开长不大的聒噪鸟们独自安静地享用午餐。

女孩从革制小挎包掏出一本足有成年人手掌厚度的笔记本丢在桌上,又追加三支从长度判断已然垂暮的彩色铅笔,最后摆出几张被色斑覆盖的纸。所有道具大约占去长桌一半的空间。

诺玛改用右手持餐匙,随意填进几口食物,左手食指指尖在笔记本的侧边自上向下划过——停下,翻开,正巧在起皱的旧页与崭新的新页的边界。于是女孩开始在笔记本上誊抄纸张的内容。虽然用手指缝隙固定三支笔相当令人不舒服,但总归是能够提高效率的手段。

“呃……嗨!我是说,中午好,奥尔森同学。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没有座位了。”

诺玛甚至没有抬眼,只是轻声道一句“请坐”便用热狗堵住嘴巴。餐厅的设计不会出现座无虚席的情况,这种不经逻辑的蹩脚谎话诺玛早已失去破解的兴趣,于是女孩索性放弃思考,专注于字面意义上手头的工作。

“中午好,科尔曼同学。”

诺玛迅速几口将口中的热狗咀嚼干净,补充一句问候。也不需要过多热忱与殷勤,简单的问候就足够那男孩兴奋一阵子了。

果然那男孩像是得到国王大赦的死囚般欣喜洋溢于色,餐盘撞上长桌奏出硬塑料独特的音色。诺玛用剩余的半只热狗挡住嘴巴,窃笑一声——经过伪装只如普通的咳声,未曾想却招致男孩的问暖。诺玛只得用手捂住嘴巴连道“没事”以掩盖因憋笑开始扭曲的面容。

直冲云霄的白金短发与色纯如橄榄绿的眸,马文·科尔曼,牙狸镇警署署长的儿子,同属碧粉蝶班的五年级男生。诺玛曾就这件事思考过许久,最终也未能得到满意的答案。身高不过平均线上下,鼻翼两侧留存些微雀斑,唯一的奥尔森氏特色不过姜红色柔顺的长发,诺玛始终搞不清楚是哪一点值得男孩纠缠自己。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是转校生?不过是因生活所迫不远万里离开家乡,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光荣吗?

真是搞不懂。诺玛无言地吃完最后一点热狗。餐盘里只剩下西兰花。

“那个…你不喜欢吃西兰花的话我可以帮你吃掉。”

诺玛实际上有点反感“不喜欢”的说法。如果是像唐人街那边把它做成相对坚硬而有盐油口味的菜式倒还好,学校的厨师只是简单的用热水泡过这西兰花而已,诺玛是无法忍受随便用舌头翻搅一下就化身成泥的东西毁掉午餐的心情。不过现在有人主动提议做垃圾回收,何乐而不为?诺玛将餐盘推到对面的男孩面前,男孩果然憋着气将绿色恶魔吞咽下肚。

总算双手都得到空闲。诺玛于是停下誊写工作,从挎包请出字面与衍生双重意义上最重量级的明星。

诺玛用了整个星期日的时间制作它——一副手套。其中一只手套代表食指、中指与无名指的位置分别镶嵌一枚表面涂满不同颜色小灯泡。简单的镶嵌工作并不会消耗太多时间,主要的难点在于连接灯泡与手背位置电池的导线与开关的电路逻辑。最终成品采用并联线路,三个单刀开关分别控制三个小灯泡。经过测试是实际可行的设计,于是诺玛开始着手制作第二份。一式两份,两副一对,分别由左右手操控。

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这新奇玩意。迟疑片刻,终于向女孩提出疑问。

“发信手套,是信号发射装置,用来打信号用的。喏,就是这个信号。”

诺玛拿起笔记本在马文眼前挥了挥。笔记本页上是各种颜色排列的点,附有用圆滚的可爱字迹标注的英文注解。不成想这居然招致男孩的第二次疑问。诺玛倒也懒得思考如何才能解释得通俗易懂,只随便搪塞几句等待热狗堵住男孩的嘴。

没有亲眼看过的话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解释明白吧,事物的本质与工作的初衷。诺玛心念道。虽然是可以明面拿出来进行的工作,但本质上这仍然是自己和格林的秘密。

——Back to the cosmos。归乡计划。

名属萨坦的星期六,女孩在这天深夜悄悄回到牙狸镇。宛若身手轻巧的直冲熊,静默地径直冲入位居二楼的私人卧室。女孩长舒一口气,打开书桌上电电虫造型的台灯为房间提供一丝光明。

“好了,格林先生,可以解开斗篷了。”

诺玛后躺在床上,侧头向被布匹包裹的小木乃伊说道。对方却良久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通过潜藏在布篷下的绿宝石沉默着观察女孩。诺玛于是才想起来语言不通的障碍,一个翻滚支起上身亲自卸下格林身上的布袍。

“你在这里等着哦,我去拿点吃的给你。”

诺玛手口并用地向格林传递信息,并注意在“食物”的表达上使用与在森林时相同的手势。格林微微点头回应,诺玛于是冲出房间。五秒,十秒,二十秒。卧室的门再次打开,再次出现的贪婪地抢夺着呼吸空气的女孩抱着满载货物的玻璃盆凯旋。

女孩将选购的货物一股脑倒在地毯上。苹果,香蕉,西红柿;面包,香肠,冰淇淋;当然少不了没有人会拒绝的盒装全脂牛奶。女孩抓起一只香蕉剥去外皮,干脆利索地咬下一块,随即动用全身的表演细胞尽最大可能将咀嚼下咽的动作做得明显。诺玛只觉自己现在的模样同卓别林颇为神似,若是格林更深入了解地球的喜剧文化,大概会笑出声吧——尽管她也不确定格林的文化中有没有“笑”的元素,毕竟他至今未有表现任何的所谓“表情”。

演示结束。诺玛将半根香蕉递给格林:这是可以吃的食物。惜字如金的格林依旧恪守缄默原则,仅仅是透过绿宝石打量齿痕清晰的香蕉。等待大约十几秒,香蕉却自行脱离诺玛的左手,缓缓上浮至空中——细致看去,香蕉居然被一层奇怪的光膜笼罩:正是格林使香蕉升空。

诺玛想起被自己留在树屋看守的海洛伊丝。格林操纵的能力与海洛伊丝的精神力极为类似,诺玛于是推测二者也许存在联系——这样的推测却在下一秒被推翻——只见悬浮空中的香蕉居然开始分解,由半根拆解为数块,又由数块拆解为更细小的碎屑,最后化作一团黄色的烟雾被吸入格林的手掌。

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跪坐的诺玛前挪几寸探臂将格林的手掌握在掌心。无论如何检查这装甲都不存在任何缝隙,格林究竟如何做到这魔术师一般的技法。啊,是自然科学课的塞隆老师讲过的那个吧,分子和原子,也许格林把香蕉分解成为这种层面的微小物质。果然星云彼端的生命存在众多可能吗。

诺玛于是又为格林剥开一根香蕉,邀请他再次展示魔术技巧。

“嗯……诺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我的小天才今天要留在树屋过夜呢。”

结果却是身着睡衣的母亲亲自上演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诺玛显然被吓得不轻,手中的香蕉坠在地毯。

并不是思考自己的出现如何解释,问题在于格林。如何向母亲解释这外形奇特的生物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房间以奇妙的方式进食?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新的谎言去掩饰,构思一个不会轻易露出破绽的谎言可不是短短几秒能够完成的工作。

LR RR。LR RR RG。LY LG RY RG。LR LY RR。LG RY RG。LRLY LG RR。LG RR RG。LR LY RY RG。RR RG。LR RR RY RG。LRRR。LG RG。

指尖的光。

六点荧光交替变化,这也吸引来母亲的目光。诺玛已然做好目睹母亲陷入恐慌并由自己硬着头皮出面解释的预想,不成想母亲却静默地看完整段灯光表演。良久,才抬手一揉惺忪睡眼道:

“我好像还没睡醒……你把海洛伊丝带到家里了吗?但是她可不吃香蕉啊我的小天才。”

母亲的笑声始终如轻巧的银铃,诺玛大概也能够理解父亲竭力追求这位曼妙女子的又一理由。不过当前占据诺玛思绪更多部分的是格林——格林这份奇妙的能力。只是通过简单的灯光变换,居然就能改变自己在其他人眼中的形象?虽然似乎是有某些种类的宝可梦能够完成相同的魔术。

“啊、啊,那个,今天外面有点冷,我就先回来了。妈妈你快继续睡吧,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却引来新的风铃奏鸣。

“噗……我的小公主看来已经困得不行了呀。明天可是难得的双休,我可是打算一觉睡到中午的——我是听到家里有奇怪的动静以为进了小偷才出来看看的,是诺玛的话我就放心了。”

金发女性向诺玛俏皮地单眨右眼。

“快休息吧,你看你脑子都不清楚了。”

于是关上房门。

幸然幸然。有惊无险。更多的是对格林的感谢——简直是救了自己一命。来自美丽的星云,拥有奇妙的能力,诺玛更加无法抑制探索格林故乡文化的内心。学习文化的第一步是学习语言,在地球以外的领域也能适用。

不妨先试着学习一些简单的词语吧。诺玛心念道。

“来,格林,可以教我一些单词吗?比如说——‘我’,”诺玛双手伸出三指轻触格林双手的信号灯,收手又轻拍胸脯展示自我,“‘我’,用灯泡表示出来可以吗?”

格林略微侧歪橄榄似的头,绿宝石中的光芒忽闪一下,似是理解女孩的意图。于是抬臂。

LY LG RY RG。LR LG RR RG。

诺玛匆忙抓起铅笔在几张随意躺在书桌的纸上记录信号序列。

“那‘你’呢?格林怎么表达自己呢?”

女孩伸手指指格林,格林也随之叩首检查自身。

LY LG RY。LR RR RG。LY RY。LR LGRR RG。LY LG RG。

相较前一单词更长,于是格林用相当缓慢的速度展示序列。尽管如此,凭人类的记忆能力依然无法一口气完整地记下五小节的六节拍。格林也不得不重复演示几次以便诺玛记录。该说是文化差异吗?就像复杂至极的中文却能被唐人街的居民灵活运用一般。诺玛私认为这个类比相当典型。

“那么……‘家’,‘家’这个单词呢?”

诺玛马上意识到自己做出极其糟糕的决定。虽然这个单词频繁被用于日常交流中,所谓“家”的含义准确而言究竟是什么,上升到这种程度可就不是简单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

女孩想到自己身处的这座房屋。作为每日劳累后终于能够得到一点清闲的休息的港湾,具有这样功能的房屋可以说是家。女孩想到门多西诺的乡村与原野。迁居异地远离生长的土地的旅人,房屋不过是灵魂的歇脚点,滋养这灵魂成长的泥土与空气,在远乡眺望看不到的那也是家。女孩想到母亲与父亲。同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即使没有住宅,身居异地,他们在的地方也是家。

诺玛陷入短暂的混乱。最终只好从书架揪出字典,按照字典的注解朗读起来:

“某人居住的房屋。”

先用这种浅显的方式解读吧。

诺玛又爬上睡床贴在倚靠的墙上,目光在墙面上拼成爱心的照片中翻找。终于定位目标,诺玛摘下图钉将照片拿在手里,滑下睡床展示给格林。

戴着眼镜身着西装的高大的火红发色男子。矮他一头的浅金色浪长发的年轻女性。两人中间位置挤出苦笑的姜红色小女孩。诺玛的指尖不在他们任何一位——而是之后,之后那座崭新的别墅。

“格林,看这个,这个屋子就是‘家’——也就是你住的地方,你每天放学后回去睡觉的那个地方……我这样解释你、听懂了吗?”

诺玛已经习惯格林如雕塑般凝固相当长时间。如何聪颖的大脑都需要处理信息的时间。只不过这次格林并没有给出回应——倒不如说没有给出抬臂发光的简单的回应,而是大费周章地运动起来,漂浮到透明的可以观测到外部状况的居室结构前。

水绿色的旅行者高举左手。诺玛循他左手指尖延伸的方向看去。

秋季四边形。

格林的家。迁居异地的旅人在远乡眺望看不到的泥土与空气。星空。

又是长久的寂静。

男孩眼睛转过一轮,率先打破话匣。

“……啊,奥尔森同学,你有看今天早上的新闻吗?咱们小镇的新闻,在外边森林里发现的那个东西。我猜……大概会是奥尔森同学感兴趣的。”

我的确感兴趣,感谢你提醒我这件事,马文·科尔曼同学。诺玛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句话,马文也为女孩莫名的愠怒恐吓住,如委屈的露力丽不再胆敢作声。

新闻于今早播报,诺玛一边嚼着母亲烹饪的爱心煎蛋一边看到的。女孩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据新闻报道,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然而通过摄影的剪影完全可以判断出是谁的目击者声称在周六晚上看到有东西坠落在森林并引起小范围火灾,警署接到报案即前往调查,结果就是画面上呈现的:像是两只金属餐盘广口相扣构成但显然不可能是餐盘的不明物体,具有金属光泽却被毁得不成样子。

诺玛当场叫出声,倒是把醉心烹饪的母亲也吓一跳。混乱的思绪随即整理清晰,毕竟牙狸镇也不乏从事夜间工作的人,自己也不可能是天选之子的唯一目击者。虽然警方及时处理居民报案的好习惯值得赞赏,诺玛却感觉自己此时竟处于犯罪者的立场,心里很不是滋味。

只能庆幸自己把格林带回家了吧,不然没准会被警方当成威胁就地枪决。诺玛暗自长舒一口气。

据新闻报道称,警方尝试多种办法也未能破开金属物体的外壳——诺玛看到这里反而乐出声音——于是联系外省的专家前来解决——脸色瞬间阴沉。这可不行,绝不允许事情沿这条路线发展。这架飞行器可是帮助格林回家的关键,倘使这东西被什么专家以科研名义充公上交,那归乡计划不就完全泡汤了吗!

我一定要把它抢回来。诺玛恶狠狠地吐出向牙狸镇警署挑战书,并非以怪盗的身份,而是失物原主的立场。

“嗯?……奥尔森同学,你刚刚说什么?”

诺玛转瞬换上待客式的微笑。

“没有,我想到高兴的事情,自言自语罢了。”

 

 

【CINQUE】

深夜的牙狸镇自白昼时光的吵闹孩童成长为温柔贤惠的内敛女子。镇民大多伴皎月星辰随小镇入梦,空旷街道唯灯火彻夜长明——也许并不准确,爵士乐只在午夜的酒吧奏鸣,旅店终晚亮着暖阳招揽远足旅人暂作休憩,沃尔玛下位替代的7-11如店面标榜经营至夜间十一点。没准就是他们其中几人出卖有关格林的飞行器的情报。诺玛的眼神瞟过黑暗中的二三光点,轻微鼻息一声又转回视野前方,发泄似的猛踩几轮自行车踏板。

女孩的目标不在他们。并非出于瓦罐摔破后复仇意味的骚扰,女孩正在尝试令破碎的瓦罐重圆。下一个街角右转前行二百米,另有一处建筑没有安眠。

“格林,我们到了,你的飞行器就放在警署这边。”

时至惊惧与糖果的盛典之夜尚有时日,人行道却已有两只贪游的娇小鬼怪现身。诺玛在杂物间翻寻许久才找到六七年前假扮巡夜灵时的染黑的破旧床单,披在格林身上竟意外契合。诺玛为自己挑选的作战服则相较更显华丽——一副哭哭面具,一盏狙射树枭同款斗篷,标志性的姜红头发也要用贝雷帽遮蔽隐藏。倒也不是热衷亚森·罗宾的怪盗情怀,只是奥尔森氏特色在牙狸镇着实过于惹眼。

诺玛将自行车斜靠在距警署几十步距离的屋墙,改用步行悄然接近牙狸警署。根据从马文口中套来的情报,这飞行器实在大的离谱,半个停车场才勉强塞得下这大家伙。诺玛的小脑袋微微探出墙壁,果不其然,伤痕累累的白银凶鸟无言地躺在拖车板上等待救赎。

女孩大眼扫过警署周遭,分析得出主要威胁有二:其一,挺立于停车场告示牌上的猫头夜鹰,如诺玛评价的一般是“最佳的友军,最难缠的敌军”;其二则是值深夜班的警察,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正好能看到停车场这边的情况。此二者无疑为“物归原主”计划最大的威胁。诺玛拿出终于制作完毕的信号发射器,遵照笔记本的指示吃力地按出简明扼要的几个单词:

“鸟……屋子、警察……问题……解决……呼、这样大概能够理解了吧。”

诺玛惊异于格林的学习能力。相识不过短短几天,格林竟已然能够理解英文单词的含义。不过想也如此,光点信号可是比英文要困难得多吧,大概只有胡迪或巨金怪才能在几天内学会使用这种新语言——反过来讲格林可能具有与这些宝可梦相同水准的智慧。

可以这样说吗?诺玛苦笑一下。格林确实能够看懂英文,可即便如此却也无法通过小学语文水平测验:听说读写,格林如何也无法完成“说话”与“倾听”的任务。诺玛猜测是生理结构的关系,或许格林的种族没有发育出类似声带和听觉系统的结构,前者能够从永远缄默的病情推断得出,而后者则来自于不得回应的千呼万唤——在格林眼里自己宛如吸盘魔偶独自表演着滑稽却无法理解的默剧。

为助力双方的交流,诺玛这边准备了信号发射器——即发信手套;而格林得到的则是一串手链——准确而言是挂有一副铃铛响造型银铃的手链,原材料为雪藏一年的圣诞树上的装饰挂件。这样格林只需要甩甩胳膊就能提醒诺玛自己的需求。

格林绿宝石的眼盯着诺玛打出的灯语,若有所思般地叩首回应。格林已经不止一次向自己展现过奇妙的能力,面对眼前这两个以人类之力难以解决的谜题,也许拥有不同思维的格林能够结合奇异能力得出可能解。烟晶玉闪烁期待的莹光,诺玛此刻化身展台下的观众准备见证哈利·胡迪尼的奇迹。

只见格林缓缓漂浮出掩体墙壁,面朝站岗的猫头夜鹰摇动手链的铃。尽职尽责的猫头夜鹰果然如预想地追溯声音源头——头颅以一百八十度的诡异角度直地扭转过来——可正是这一扭中了格林的计谋。

LR RR。LR RR RG。LY LG RY RG。LR LY RR。LG RY RG。LRLY LG RR。LG RR RG。LR LY RY RG。RR RG。LR RR RY RG。LRRR。LG RG。

诺玛才意识到格林的能力并非改变自身在他人目中的形态,而是字面意义上的“目欺”,欺骗眼睛,格林的真正能力是给目标量身定制塑造出虚假却如同真实的幻象,然而格林较漫画中登场的神秘客更为高明之处在于整套过程的执行不需要扰乱神经的气体,唯六点荧光而已。

霎时,猫头夜鹰的头猛地摆向远方,目光愈发锐利的守卫向留守警署的值班人员发出警戒的讯号。于是那人探头出来,却只捕捉到猫头夜鹰展翅远去的背影。那困得要命的可怜值班警察只得抓起警棍一同追出去。诺玛不清楚格林给猫头夜鹰呈现出何种幻象,但他的确毫不费力地将猛虎调离深山。在格林解除能力之前——或者他们本人意识到事出蹊跷之前——诺玛能够相当泰然地完成自己的任务。

推来自行车,拿出备好的麻绳与挂钩,将自行车后座与拖车板相连。女孩悠闲地跨上自行车,右脚倒旋一轮踏板:

“出发!”

踏板如卡壳般完全无法转动。准确而言,踏板无法向前转动带动自行车前进。诺玛又尝试几次,终于只得推翻自己的假设。这金属巨兽并非铝或锡的材质,没准真是货真价实的钢铁之躯,那他的重量可就与一辆小轿车相当。这可不是单凭一个女孩一辆自行车可以带动的重量。

诺玛本能地向格林投去求助的目光,片刻后又收回请求。格林的能力不过是令目标看到虚幻的造影。即使他真的动用能力,也不过是让自己看到车动起来的画面而并非真的令车移动。计划中道崩殂,强行挪动的手段恐怕无法继续执行,看来只能再想其他的方法。

诺玛于是下车就要取下拖车板上的挂钩,却听到背后银铃的笑。小幽灵站在女孩背后。

“嗯?格林?难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格林默不作声。沉默的高效执行者只是坐上后座平举双臂。难不成这光点信号还能催眠无机体令他自行移动吗?诺玛猜测道,下一秒又将猜想揉作纸团投入回收站。和格林相处的这几天诺玛开始习惯这种令人不爽的反论,奇异的是诺玛居然完全没有沮丧的感受。

倒不如说格林总能带来新的惊喜。

只见格林双手的六枚光点同时闪动,其前方的空气居然凭空浮出六枚相等大小的圆环,随即这圆环也一同闪动,印刷三原色的光亮融合作更绮丽的色彩。这股色彩同样反映在飞行器的外壳。彩虹的光束自格林手部发出,其形象如若灶台燃起的炉火具有艺术的设计感,在这火光的助力下悬挂钩锁的麻绳逐渐绷直——格林背靠的自行车在火光的反作用力下向前前行。麻绳伸长至临界点,桀骜的拖车板居然被驯服跟随格林迈开坚实的步伐。

诺玛不自禁喜形于色。却也没时间细想整理格林迄今为止带来的奇迹,女孩重新骑上心爱的座驾。踏板的锁终于被解除,诺玛甚至感觉踏板相较以往更为轻巧,以至于她根本不需要再踩踏板——格林双手的推进力完全承担动力源,诺玛现在只需要做一名舵手,将航船安全地引航至树海深处,引航至奥尔森家的港口。

“啊…哈、哈哈——格林你真是太棒啦——!”

这完全是可以写入奇幻冒险故事的情节。诺玛再难抑制喜悦笑出声来。她实在是想与志同道合者分享这份难得的奇遇,可惜不巧,这牙狸镇并无志同道合者,再者格林的存在始终是二人不可外传的秘密。

“所以,我在这里只是随便找点可以派上用场的零件。反倒是你,马文·科尔曼,你为什么要跟踪我。”

女孩最终还是决定对外星旅客的经历只字不提,转而将矛盾引导向面前的男孩身上:

“从我转学来没几天你就缠着我,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话音刚落诺玛便有些后悔。她自觉质问的语气略有过火。对方怎么说也算是自己的同学,这种敌对的感情不是应当用在同学身上的。不过严苛的语气更具威慑,以马文的性格与他警察父亲的背景,也许正中要害。

于是女孩开始观察男孩的反应。男孩颔首低眉,视线刻意避开女孩身体的任何部位而下瞟至肮脏的地面。他的面色较平日更显红润,扭捏的造型倒是很有往常的风味。这样自我挣扎一番,男孩总算舍得开口:

“诺玛、诺玛·奥尔森同学,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你显得与众不同。”

哈?诺玛眉头微蹙,神情复杂。这是什么新的愚人节玩笑吗,可是现在距离愚人节还有六个月啊?这场景简直就像小说中看到过的表白情节。诺玛下意识后撤一步。

“从奥尔森同学刚转学来那天起,我就感觉你和班里的其他女孩不一样。就是……我能感到你身上散发着一种智慧的气息,而奥尔森同学本人在班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聪明。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让奥尔森同学如此独特,于是我就……”

于是就打算跟踪自己观察平日会做些什么。诺玛已经猜出马文的下半句话。若是在其他地方,譬如公园的湖边,譬如学校树下,这场面或许还有一丝情调可言。诺玛环视四周——堆积成山的钢铁废物,老旧破损的电视空调,乃至被拉达啃食殆尽的沙发床垫,以及吸食着四周弥漫的铜臭气息而围观的野生破袋袋。女孩眉头微蹙。立牌上书“牙狸镇废品回收厂”几个大字,这可不是什么有情调的好地方。

诺玛实际上最近才拜访这废品归宿。夺回飞行器的当晚格林便对飞行器的破损状况进行评估:其前半部分几乎完数摧毁,全然看不出原本优美的流线身材,而其内部的操作系统却奇迹地没有受到破坏性损伤。在此情况下格林提议为飞行器换上一副崭新的胸甲,如此只要与腹当连接妥当也能够塑造出防御性能不弱于整身板甲的武装。此行至废品回收厂也是来物色人选,标记一些姑且能派上用场的旧车外壳,以及收集一些诸如金属丝、螺钉螺母的小零件带回树屋。真是不巧跟踪的第一天就把你带到这种破地方,诺玛心中暗自窃笑道。

“既然这样,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来这地方是为了找一些能够用在我的新发明上的零件。新发明的话……大概是一个…嗯……能发送暗码的设备,你记不记得我拿到食堂的那个手套?那是和这个配对的。”

显然诺玛已然把握提起马文兴致的诀窍。这一番话过后马文的双眼果然又如同发现黄金般泛起闪光。诺玛眼睛转过一轮,心生一计。

“既然你这么关注我,等我做好后带给你看看好了。不过前提是你要帮我收集这些小零件……”

女孩凑到男孩耳根轻咬。

“还能跟我多聊聊天。你也愿意这么做的吧,嗯?”

男孩的脸早已熟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小笃儿似的连忙叩首啄木。

虽然是编出个不好圆的谎,不过因此多出一个帮手倒也的确能提高效率。等格林回家那天,就用那时候天空出现的银盘做解释吧。诺玛心念道,附身捡起一枚纽扣大的螺母。

“因为还不清楚哪种尺寸比较合适所以需要多收集些不同型号的零件,螺母和螺丝就交给科尔曼同学了——”

一起加油吧。

 

 

【LIU】

名属天后弗丽嘉的星期五,女孩遵循一周前重新制定的日程表骑行深入林间。放学时间距离晚餐时间尚有几小时空余,诺玛自然不能令时光平白流逝——尤其是自警局劫去飞行器后。修复工作虽说不上分秒必争却也实在需要加紧步伐,万一警署那些人撞上波克比碰巧在哪次巡视时找到这树屋和飞行器,格林的返乡计划可真就泡汤了。

诺玛将自行车停靠在高举树屋的泰坦脚下,解开绑在后车座上的细绳,单手拖拽着满载货物的推车前行。规格不一的钢铁废品跟随推车颠簸敲奏欢快的乡村民谣,女孩也兴起伴唱。不足一个八拍便抵达此行终点——停靠在树屋下的银白圆盘。给格林检查过一遍,这些被人遗弃的废品中将有部分幸运儿能够为飞行器的重建添砖加瓦,剩余的大半则会涅槃重生为团结的整体。

格林所属的种族具有与地球上任何诺玛所见种族都不相同的生活作息,其首要一点则是,格林似乎完全不需要休息:睡眠,午休,乃至片刻小憩,这些词汇从未在格林的字典现身,无论何时这位水绿色的小矮人总是精力充沛地闪烁着绿宝石的眼眸。这种特质如同阿西莫夫在小说中描写的机器人,诺玛也曾一度怀疑格林的真身,然而诺玛早已习惯在提出假设的下一秒用事实推翻它的体验——本质属于无机物的机器人怎么可能具有展现生命奇迹的奇妙能力呢?也许果真是不同生物之间的生理差异创生的认知冲击。

至少在这种作息规律下格林能以成年人类都无法达到的效率进行飞行器的重铸工作。仅仅一周时间,格林便已经完成废弃外壳的拆卸、操作系统及设备的维护保养以及后尾外壳的修复三项大业。诺玛相信格林实际上具有更高一级的效率——因为格林停下脚步是因为原料的匮乏,到头来居然是负责简单的采集工作的自己在拖慢进程。诺玛不禁哀叹一声。

回首扫视一遍推车内的货物。因身材纤细最终落在车底的螺钉与螺母,从旧轿车外壳拆卸的大抵平整的钢板,七八条长度适中的去混凝土钢筋。这是昨天与马文协力收集的成果,如此重铸进程大概多少能推进些许。诺玛于是开始寻找格林的身影。通常情况下格林会呆在残留半身的飞行器里摆弄一些难以理解的电子设备,诺玛便径直探头入飞行器的豁口——这比站在树下用六枚大灯发射醒目的信号快上不少。

“格林,我给你带了新的东西来哦。”

水绿色的小矮人却并不在要塞固守。诺玛只是惊异一秒,却也没有慌张。也许格林是在树屋呆着吧,这也是有可能的,自己在树屋收纳的诸如收音机的杂物对于格林的确是了解人类文化的推荐品。于是诺玛拖出藏在灌木里的车灯套装——用六枚车前灯完成的奥尔森制造——抬着头走到上空没有树冠遮盖的地区,操纵十指熟练地投射信号。

LY LG RY。LR RR RG。LY RY。LR LGRR RG。LY LG RG。

女孩便席地而坐。迫近十二月,天空逐渐提早披被乌纱的时间。虽说不足下午五点,车前灯的光在这种情况下却也足够明显,至少在树屋的高度能够注意到。诺玛举头望向树屋的方向,却良久不见格林探出水绿色的小脑袋。格林难道不在吗?女孩心生疑惑,又重复一遍信号。

LY LG RY。LR RR RG。LY RY。LR LGRR RG。LY LG RG。

这次倒是得到回应。海洛伊丝醉酒似的扑扇双翅,歪歪扭扭地降落在诺玛面前。

“欸?海洛伊丝?格林呢,你看到他去哪儿了吗?”

海洛伊丝不愧为沉默的守护者,工作时间内树屋范围一切生物的任何举动都在她的记录。海洛伊丝抬翅,最尖最长的正羽指向林地北方。格林没有固定的作息,但是海洛伊丝的作息时间诺玛是清楚的——下午四点至次日六点。既然海洛伊丝见到格林外出,那就证明格林尚未离开过远。诺玛抱起困意尚浓的海洛伊丝放进自行车前车筐示意她再补个回笼觉,自己则将最终完工的发信手套戴在手上,向林地北方追踪。

相识两周以来,除去树屋上下诺玛不曾在其他地方见过格林——或者至少在诺玛双目所及的情况下不曾见过格林离开树屋去到其他地方。此行格林单独行动,大约是有何等重大发现令他不得不躬亲前往。树屋周遭的区域诺玛曾细致地勘察过,她想不到这稀松平常的森林里存在什么宝藏。如此诺玛便更加好奇格林外出的理由。

树冠蔽日,光线愈发昏暗。昏暗的环境却为光点信号的传播提供意外的便利,诺玛于是高歌猛进持续深入。最远至距离树屋五百米的位置,诺玛在以此为半径的圆域内的树皮上刻下相当数量的指向标记。在这阿里阿德涅丝线的协助下诺玛倒也不太担心迷路的情况发生;然而格林于此一切并不知晓,虽然这水绿色的小矮人无可否认地拥有超越人类的能力,橄榄状的大脑袋在陌生领域下寻找方位的方面能否派上用场却也是未知数。运动与内心的双重作用下,诺玛只觉胸口之下似有一只猛兽跃动,挣扎着要冲出胸膛的壁垒。

得赶紧找到格林。

诺玛低声念着,在另一棵腰腹位置纹刺花纹的橡树前停下。同心圆与倒三角的复杂组合,这里是诺玛标记的最后一棵树。女孩再向前踏出一步,她对走出代达罗斯迷宫的自信陡然削减大半。诺玛检视自身,身上唯一所持不过用以发射光点讯号的手套,既无指南针亦无足够长的绳索来真正演绎忒修斯的冒险。

女孩的脚于是以树为界踌躇不定。却是刹那,诺玛偶然地瞟到林木身处忽闪一阵光晕:亮红、叶绿、鹅黄,色彩融合的阳橙、靛蓝、柔紫。这个世界上懂得这六点色彩意义的唯有两人而已。诺玛于是放弃思考的挣扎向光源追逐,一如黑鲁加紧咬野狩的目标。

“格林——是你在那边吗?”

尽管内心清楚对方永远无法接收到声音的讯息,诺玛依旧本能地向树木中的影大喊。果不其然不得回应,女孩于是无奈皱眉,一面穿过棵棵林木向漆黑的身影靠近。

步伐却愈发缓慢。

诺玛察觉到一丝异常:那身影实在太高了。也并非与树木同等的夸张高度,但相较于那位水绿色的小矮人,那身影实在太高了。随着诺玛逐步接近,黑影的轮廓也愈发清晰——女孩等来的并非一颗橄榄,而是一柄铁锹,宛如一柄铁锹的造型诡异的脑袋顶在酷似人体的身躯上。林间尚未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借助透过叶缝的微弱的昏光诺玛姑且能够看到它的色泽。

于是诺玛当即蜷身躲在最近的橡树树干后。因为那颜色并非水绿,而是砖红。

诺玛仔细打量背对自己的陌生身影。四面铁锹拼贴构成的诡异几何体有将近四分之三的区域被意义不明的条纹刻印覆盖。诺玛立刻想起格林,那橄榄果的脑袋上同样拥有类似的刻印。再结合滑稽的二头身与对光电信号的使用,一条猜想在诺玛的脑袋亮起明灯。

难道是格林的朋友,坐在同一飞行器上的受难者?

但诺玛并未就此走出掩体拿出发信手套进行交流。因为那生物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

视线放远,诺玛看到一只身披灰黑毛发的犬科宝可梦立在那生物的对面。压低身躯,露出獠牙,沉闷低吼,大狼犬分明已经进入战斗姿态。那生物却只是平举双臂,对牛弹琴地进行着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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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拥有理智的人类,大狼犬的眼中这完全是侵犯领地者的挑衅。甚至不等同伴猎手抵达,大狼犬便身先士卒纵身跃起,银白的牙与爪分明是冲着那生物的脖颈部位突刺,誓要取其性命。那生物见交涉失败,便也不再尝试。

——六枚圆环闪动,印刷三原色的光亮融合作更绮丽的色彩。彩虹的光束贯穿大狼犬的腹。

血肉横飞。溅射于地。

诺玛只觉头脑一阵晕眩,双腿顿时瘫软,最终扶着树干才勉强稳定身躯。烟晶的瞳孔紧缩,女孩战栗着注视那生物的背影,一时间不知所措。诺玛无比希望自己能够最后再成功验证一次猜想。温顺乖巧的工作狂格林是如何结识此等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或者说这家伙完全就是来追杀格林的敌对势力——毕竟身材相差显著,颜色亦处于对立色调。

那就简单了。

跑。

诺玛的大脑一瞬之间完全宕机,仅剩RUN三个字母回荡在崩坏的屏幕背景。求生的本能带动女孩纤细的双腿运转——感谢门多西诺童子军时期的训练,犹如一头芽枝鹿地灵巧,在地形复杂的密林中诺玛奔跑的速度并未受到显著影响。粗略测算约为来时行程时间的一半,诺玛便抵达奥尔森树屋所在之地。

烟晶玉折射出红杉耸立的身躯。树屋距离地面接近三十米高度。虽然树屋下端建造有一段以红杉树为中心的螺旋阶梯,但达到这阶梯的唯一方法是爬上三分之一垂直高度的绳梯。万一在攀爬绳梯或是在阶梯上被发现而引发敌对生物的攻击,奥尔森树屋可难逃一劫。诺玛回忆起格林坠落那天在树屋上的刺激经历,咋舌一声便转身寻得一处足够高度的灌木丛藏匿身形——恰是面对正北方的掩体。

一二三,八九十。诺玛暗自庆幸于自己灵敏的反应力。不足两分钟,那砖红色的生物果真追击前来,诺玛却不愿再多看这生物一眼。运动与内心的双重作用,诺玛只觉左胸内关押的跃动的猛兽已然冲破锁链的束缚,锋利的爪牙在啃食血肉的壁垒。诺玛于是张口咬住右手避免自己再发出因寒颤引发的木叶簌声之外的多余噪音,同时将烟玉收纳入不透光线的首饰奁。

主啊,请救救我。

却听得一阵银铃作响。铜丸在白银空心球内盲目乱撞,偶得一曲天赋灵音。诺玛对这铃音再熟悉不过——银铃的手链,格林的银铃。

是格林来了!女孩总算能多少放松绷紧的神经。于是循声转过头,诺玛向希望投去渴求的目光——

四面铁锹拼贴构成的诡异几何体有将近四分之三的区域被意义不明的条纹刻印覆盖;砖红色的滑稽二头身机械般僵硬地甩动左臂,而那左臂之上,竟是自己赠与格林的铃铛手链。

是战利品吗。尚不及诺玛作出反应,那生物便四十五度上抬双臂——正朝向树屋的方向——六枚光点跳跃闪动,缓慢而连贯地拼出诺玛最不愿看到的灯语。

LY LG RY RG。LR LG RR RG。LG RG。LYLG RY RG。LG RY RG。LY LG RG。LG。

「诺玛」。

诺玛于是也放弃思考不再做任何无谓的挣扎,匍匐着探出简陋的隐蔽点接受冷酷现实倾盆的冰水洗礼。无法对内心说谎,那东西正是格林,用最美丽的光束残忍地杀害大狼犬的刽子手正是格林。

砖红色的恶魔只是透过荧光绿的眼注视女孩,缓缓将双臂恢复为平展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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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觉一阵晕眩。待再睁开眼,唯有水绿色的小矮人与一对失去光亮的祖母绿。

诺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格林。记录时间,思考推理,情感波澜。女孩的大脑不再进行任何惯例工作,其目前唯一使命只有操纵眼睛的光线径直打进格林的双眸。甚至百兽亦停止啼鸣,轻风也收回爱抚木叶的双手。恐怖的静寂笼罩着整片森林。

「为什么杀了大狼犬。」

诺玛率先动手问道。

格林这才如得到赦令的闯祸孩童开始为自己辩解,甚至连灯语的速度也比平日稍快上些许,但是仍在诺玛能够接受的范畴。

「格林,希望,杀害,错误。格林,希望,了解地球,因此,格林,探索。」

倒是解开女孩的另一个疑惑。毕竟好奇心这种东西不愧为人类的原罪,智慧生物是因为拥有好奇心才会最终发展出文明。况且最初与格林的相遇也是因为自己对于“流星”的好奇,在这方面诺玛自认并没有指责格林的力场。尽管如此,核心问题并不在此。

「格林,遇到,生物。格林,诺玛,朋友,正确,因此,格林,希望,生物,朋友,正确,因此,格林,沟通。但是,生物,进攻。格林,害怕,因此,格林,进攻,保护。」

「敌人,进攻,因此,保护,反击,正确。诺玛,认为,错误。格林,困惑。」

诺玛于是放弃与格林的目光直视。说到底格林只是在用自己的方法试图和大狼犬建立沟通,率先发动攻击的一方也是大狼犬,这无可否认,诺玛实际上也并不再执着于防卫过当致人死亡的罪名。诺玛担忧的是格林与其他人类的交流。

生理结构如此,格林的种族没有发育出类似声带和听觉系统的结构,双手亦没有五指的分化,因而灯语成为对格林而言唯一可行的交流方式。但在真正研究过灯语的排列之前,这些闪烁的斑点不过一串无谓的代码。人类无法理解格林的真实意图,人类的提问不被格林理解因而不得回应,于是人类认定格林为威胁并发起防卫性质进攻,最终格林遵循自己的价值观念进行强杀伤性反攻。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实在太过流畅完美,诺玛无法在其中寻找出任何转机的可能性。人类越是成长,便愈惧怕死亡,于是愈发排外。格林的造访是一次意外,并非经过事先宣言的官方性质友好往来,因此格林的存在对人类而言是神秘与未知,是威瑟河上散播瘟疫与死亡的阴影,是罗马尼亚古堡中嗜血的蝙蝠恶魔,是暴风雪的山谷中食人的恶兽。

于是,未知需要被排除。正如人类一直在做的那样。

「对不起,格林,忘了这件事吧。我们尽快修复你的飞行器,这样你就能早点回家了。」

这样你就能早点远离地球了。

「一起加油吧。」

女孩展臂将水绿抱拥入怀。祖母绿再次注入光芒,晶莹剔透。

 

 

【NANA】

“你好,孩子。你就是诺玛·奥尔森,对吧?”

中年男性抬手摘下藏青布料的警帽握在手中,挤出一副友好的微笑。可惜这位警官先生似乎是习惯以冷峻铁面示人,导致这份笑容也做得笨拙,最终只成功地令他额顶与两颊的沟壑愈发深邃。感谢男性的疏于打理,粗犷的金须将这苦瓜似的笑遮掩。

“我经常听我家那小子说起你。今天终于亲眼见到,气质果然非同一般。”

诺玛只是快速地抽动一下嘴角,又恢复平静的表情。欧林·科尔曼,名震牙狸镇的警署长,马文·科尔曼的父亲,这样的大人物居然会屈尊来到一所平凡的小学点名要求会谈一名普通的转校生,还真是难得场面。

教学期间授课讲师被公务人员叫走到门外,空留下一屋学生在座位上忐忑不平;待讲师板着脸归来,被点名的倒霉鬼竟不是自己,这种简单的小幸福就像随意地从巧克力盒中拿出一枚填入口中却发现正巧是钟爱的口味。诺玛则早早做好错失牛奶巧克力的心理准备:预报降雨的某日,即使晴空万里也不能忘记携带雨伞,降水终究会到来,不过是稍晚几分令人得以安全回家或是提早一点不留情面地把人浇成落水狗的差别。

诺玛自决定协助格林的当天起便心生被不通情理的大人发现的觉悟。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新的谎言去掩饰,构思一个不会轻易露出破绽的谎言可不是短短几秒能够完成的工作——因此诺玛早早写出一份内容详实的问答手稿:修改掉所有与格林有关情节的时间回忆录,不在场证明,以及用来应付马文随便拼凑的半成品工件。即使那傻小子真的傻到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也总有应答的说辞。

在拉斯维加斯的轮盘场百战不殆的关键在于扑克脸。无论好牌还是坏牌,都不可以露出任何表情。

诺玛目光一侧,瞥视坐在自己右侧的校长哈金斯先生。那愁眉苦脸可真是滑稽。于是诺玛装模做样地清清嗓子道:

“您好,科尔曼警官。在这种时间特意将我叫来校长室,难道我家出了什么大事吗?”

诺玛思虑之后决定放弃佯装学龄少女唐突被叫去校长室的惊恐无措声线的策略。想必科尔曼先生已然从马文口中了解过常态的自己,这种情况下披上咩利羊的外皮反而显得做作。倒也不错,免得精力分散在牌桌之外无关的方面。

科尔曼警长被胡须遮掩的面容没有一丝惊异表情。这步棋果然走得不错,诺玛暗笑道。

“啊,不用太紧张,孩子。你家里人都平安无事。我此行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仅此而已。”

与家人无关,刀锋直向自己突刺。果然和格林有关吗?诺玛依然保持着平静的表情,烟晶折射出科尔曼家族特色的橄榄绿眸。

“今天是星期三对吧?星期二,也就是昨天,昨天上午十点左右,你有没有到凤蝶街二十一号,霍普金斯先生的五金店里买过东西呢?”

一丝失望涌上心头。还以为会发生主角与幕后黑手正面交锋斗智斗勇之类冒险奇谭中俯拾皆是的高潮剧情呢,结果只是普通的警察抓小偷游戏吗。这倒也免去构思一个完美谎言的功夫——若是说镇南的废品回收厂还值得紧张几分,先不说有无闲钱去商店挥霍,凤蝶街二十一号霍普金斯的五金店,自己还是从警长口中才得知牙狸镇居然有这么个地方;更何况案发时间在星期二的上午时间,除非像东洋忍者一样制造出一个分身,在这自上午七点半开始就不允许学生无故外出的学校里可是有数位教师以及全班同学为自己作证。

诺玛相当自然地摇头示意,表示自己从未去过这家五金店。

“真的吗?孩子,你再仔细想一想,你昨天真的没有去过霍普金斯先生的五金店吗?”

这种问题再问几遍也没有意义,再回忆几遍也都是相同的答案。如果孩子的证言没有效力,那么就去找学校的教师,找昨天上午十点正在评讲马克·吐温的作品的霍华德先生,姜红色的明亮颜色谁都不会错过。

“嗯……这样……我了解了,孩子。”

科尔曼警长展平因攥握而褶皱的警帽,重新戴回头顶,金闪的警徽调整至面向正前。随后他一清嗓子,向校长室门扉的方向高声喊道:

“安德森!”

不愧是任职几十年的老警长,轻松一吼都具有不亚于爆音怪的实力,甚至校长那蜷身长桌上微酣的优雅猫也被惊得猛醒。不足一秒,门扉亦应声开启。一位身着警服的年轻男子引领一名惨遭秀发抛弃的臃肿男性走入校长室。五人与一宝可梦,本就不大的小房间显得更加拥挤。

“霍普金斯先生,这位美丽的小姐称她从未到您的店里购买过任何东西。您再仔细看看,确定这位小姐曾经有到您店里过吗?”

听得此言,那男性仿佛被触及引线的雷电球炸裂开来,可怜那位殷勤的“安德森”警官用尽气力才阻拦住他。

“警长,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说我老眼昏花了吗?不可能!虽然那天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有点晕,但她那种颜色的头发我可看不错,绝对是这小孩用什么手法偷走了我的货!那么多东西,全都没了!”

诺玛撇嘴摆出一副鬼脸。姜红色的明亮颜色谁都不会错过,还真是条真理。

“在采访这孩子前我也问过昨天授课的教师,他们也都说这位聪明的小姑娘在教室乖乖坐着呢。这事的犯人应该不是这孩子。安德森,你觉得呢?”

在舞台一侧扮演沉默的树木角色的安德森警官终于得到机会展现自己。只不过那语气与他的高海拔形象相差甚远,反而像咩利羊才会发出的软绵叫声。

“警长…果然还是那个……”

科尔曼警长唐突咳嗽一声。

“霍普金斯先生,我没有否定您的意思,也许是有人盗用了我们奥尔森小姐的容貌行窃并企图嫁祸,没准是哪个宝可梦的恶作剧呢?我们会继续深入调查,这段时间就先请您静候佳音吧。”

姓氏霍普金斯的男性这才不情愿地收起獠牙。科尔曼警长站起身,先后向诺玛和表情总算得到一丝缓和的校长行礼。

“此行叨扰浪费二位宝贵的时间,鄙人深感抱歉。我也相信这孩子不会做出偷窃行为。哈金斯先生,就麻烦您带她回到教室了。”

科尔曼警长前脚方迈出门槛,却临走前突然想起遗落钥匙般猛地转过身来。科尔曼左手探入衣袋翻找一通,最终抓出一卷纸券数出两张塞在诺玛掌心。

“这周五晚上八点,《威尼斯商人》,新上映的电影。这两张票就当是给你的补偿了,别忘了带上你劳累的母亲一起去放松一下。马文很希望你来呢。”

便闭合校长室的玻璃门。

《威尼斯商人》,莎翁创作的喜剧。虽然原著自己早就读过一遍,重要情节亦尚未全然忘却,但既然对方发出邀请那当然要微笑着收下。电影用应接不暇的画面演绎在阅读时需要动用脑力去构想的舞台与剧情,虽说如此缺少几分文学的浪漫,不过偶尔让大脑暂停运转休息片刻,如是的提案倒也值得考虑。

格雷会喜欢看电影吗。

天后赫拉赐与潘多拉好奇心,对魔盒的好奇心于是摧毁世界,那么好奇心就是错误的吗?诺玛在问题的选项后用最鲜艳的红色画上最大的错号。好奇心是未知世界永不停息的热情,正是好奇心创造如今的人类社会。凡智慧生物皆好奇,虽为异星来客然同为智慧生命的友好邻居格林绝对会为如此独特的艺术产生好奇,进而更深入地了解根植地球的人类传承。虽然也很想带格林一起去欣赏人类智慧造就的人类的奇迹,但还是等到格林以更加正式的名义来拜访地球再说吧。

于是诺玛将电影票卷作轴状塞进背带裤的口袋,戴好灯语手套向奥尔森树屋的方向踱步。

诺玛有关格林工作效率的推想也终于得到证实。在素材充足的条件下,格林的确拥有更高一级的工作效率,天才建筑师已然令废铁绽开银白的花:在格林的巧手下,三周前仍是粉碎性骨折的飞行器如今已然能够在花园自由地奔跑——如此的比喻,飞行器重归两只银盘上下相扣的完美造型,诺玛也终于一睹亭立于金属碎屑之上妙龄女郎流线型的诱人身材。

于是诺玛轻叩忙于调试仪器的水绿色小天才的后背,十指有如掠过水面的阳阳玛轻快地敲出灯语。

「所以,格林,告诉我,你是不是昨天背着我到镇上去了?」

格林却也摆出一副扑克脸——倒不如说这就是他常态的面无表情及长久的默不作声。惊讶,惊恐,惊慌,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喜怒哀乐,甚至无法从面部细节推测缄默者的内心活动。诺玛也只是扑闪着烟玉的眼等待着。格林在理解她的意图并思考如何做出回应,她早就习惯他的节奏了。

「格林,去小镇,正确。格林,获得,维修素材,正确。时间,重要,因此,格林,行动。」

诺玛细长的眉无奈微蹙。

自听毕警长与五金店店主的发言,诺玛便已经推理出事件的原委。警方之所以悬案未决完全是由于缺少关键的一块碎片——只有诺玛拥有的一块碎片。

格林。

东洋忍者的影子分身的法术,此绝非出身门多西诺的平凡小女孩能够做到,颜色独特的头发无法创生莴苣公主的魔法。但是这份奇迹是能够被创造的,创造奇迹的人能够创造奇迹。

结合霍普金斯的证言就能够推断,二重身的真相是格林发动能力把自身在他眼中的模样修改成一直帮助他的那天才少女。身披一副假面便上台扮演怪盗,这种行为的性质相当于盗用他人身份进行诈骗,难以避免地为当事人的名誉带来损害。诺玛倒是不在意自己的风评如何,更能引起诺玛兴趣的问题不是who dun it抑或how dun it。

「可以告诉我这样做的原因吗?」

Why dun it。诺玛更加好奇究竟是什么值得总指挥官掠过交流阶段而亲临前线冒险。这不同于奇兵夺回飞行器的计划,明明是只要几句话便可交代完毕的任务,居然演变到牵扯到警方的大案。虽说自己的确向格林说过“寸时寸金”,但赶时间也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格林,困惑。格林,讲解,诺玛,理解,错误,担忧,因此,格林,去小镇。格林,认为,后者,可行。」

这倒有意思,居然能够被格林评价为难以用语言沟通讲解清楚。也许是类似脱氧核糖核酸如果不深入了解只会听得大脑颤抖的专业术语。诺玛实属厌恶在正常交流过程中术语连发的行为,她本人亦贯彻“难点化简”的原则尽量用交流对象能听得懂的方式阐释。格林也是拥有知识的智慧者,格林能体会同样的感受。

「不用着急,慢慢解释给我就可以了,我会试着弄明白的。」

镍合金、铍板与石英纤维。诺玛从格林手足并用的表述以及维修现场散落的产品包装标签推得如是结论。格林最后进行的工作是为飞行器表面覆上一层隔热涂层。简单的道理,摩擦生热,看似空荡的天空实际上充满各类不可见的透明气体,好比摩擦双手会感到温暖而剧烈摩擦双手则会感到烧灼,以高速与气体摩擦的物体会获得相当的热量,格林需要的则是能够阻绝这份高热保护内部机体的材料,他给出的答案则是从金属制品中提纯相关物质再熔合成完整的高纯物质——正如格林对来自回收厂的垃圾进行再塑造的过程,利用那高温的光线能够轻松完成。

唯一的问题则是原材料,诺玛也总算理解为何五金店店主会如此愤怒。诺玛在研究飞行器重生设计图时对其身材进行过简单的测算,体积大约三百立方英尺的类椭球究竟需要多少涂层材料呢?大概是店主大半间仓库的货物。诺玛惊异于格林究竟是如何将如此数量的货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运至森林深处——大概又是那股奇妙的能力吧。假使人类果真能够同格林的种族建立友好关系,在这种奇妙能力的协助下人类的科技水平想必会再上一层台阶吧。

诺玛并无过分责备格林的打算。从圣迭戈出海到东方的国家去,不同文化的碰撞冲击尚非短短几周能够理解且适应,更何况自根基便沿向不同方向蔓延生长的两棵文明之树。女孩渴望探索,女孩渴望探索藏匿在仙女衣襟下的遥远的行星,去探索格林的故乡,去了解没有文字而是奇妙灯光取而代之的奇异世界,去了解没有勾心斗角而是纯朴的价值观念取而代之的奇异世界,去了解属于格林的奇异世界。

格林也一定是怀抱相同的理想才来到这颗湛蓝色的行星。

久违地抬起姜红色的小脑袋,两颗烟晶玉的眸捕捉世间繁多未经雕琢的钻石碎屑投射于藏青淳色天河的倒影。Markab, Scheat,Algenib。珀伽索斯宽广的羽翼构成北半球夜空最耀眼的星象。Alpheratz,Mirach,Alamak。于是可以观测到一片柔和银白的椭圆形状云雾。

真是奇怪。明明好像很久没有再仔细地观察过夜空,群星列内并不过分闪亮的钻石却一眼可见。明明银月仍留有一钩柔笑,安德洛墨达羞花却揭开暗云的面纱。生命的摇篮永不容貌不扬。

女孩烟玉似的眸转过一轮。

「格林,我们这周五试飞吧。」

晶莹剔透的祖母绿倒映出倒流的星河,静谧地潜躺孔雀蓝的湖底的珍珠熠熠生辉。

「这周五晚上八点…八点半,我会尽快赶到的。」

银铃在笑。

 

 

【NYOLC】

姜红色的小脑袋垂至九十度,探出双臂递交一张褶皱的纸券。

“万分抱歉,科尔曼先生。因为家慈临时接到加班通知,故无法陪同共赏电影。这张票还给您,还拜托您多关照了。”

身着休闲便服的中年男性却也没有表露过分的惊讶,只是以右手捋过粗犷的金须。

“啊——加班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等电影结束了我会送你回家的,我可不能允许什么人把我们可爱的小姑娘弄哭了。”

于是男性豪爽地大笑两声,左手轻抚女孩的头顶。

“快开场了,我们走吧。”

身材挺拔的魁梧男性前排领路,身材曼妙的美丽女性末位断后,两个矮小的影被包夹保护在队伍中列。诺玛侧头看向怀抱一只身材大得夸张的爆米花桶的男孩,却和男孩橄榄色的视线正撞。马文的目光忽闪一下,随即颔首窃声念道:

“没想到……奥尔森同学真的来了……”

诺玛回报以一副礼貌性的微笑。我很欣赏人类的智慧,电影是集合人类智慧的艺术品,我当然要来,诺玛说道,却招惹来前排男性捧腹大笑。

“哈哈,难怪我们家这臭小子会天天念叨你。喂,马文,再天天捣鼓那些厨具不好好学习的话可是会被这小姑娘远远地甩在身后的哦,听到了吗?”

实则不然,并非出于此等理由才决心赴约。电影放映时会将观众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的漆黑之中以达到最佳的光影效果,而在这黑暗之中又有谁会注意得到一个身高不过一米二十有余的女孩的去向呢?姜红色的明亮颜色谁都不会错过,理论成立的条件可不是无光的暗。在电影放映后就趁机溜出去吧,两个小时的时间大约足够往返。诺玛掩面坏笑一声。

观影的居民纷纷嘈杂地就坐,一行四人也总算找到座位——贴近过道的四位连号,诺玛更是喜悦,这根本是上帝都在帮助自己的计划。于是女孩借口内侧座椅人多闷热就坐“较为凉爽”的边侧座位,男孩忐忑着在她旁侧的座椅就坐。

天花板的灯光骤然关闭,夺去观众的视野;却又另一道光直射在前方,照射出一块矩形的画面。倒计时,三二一,《威尼斯商人》。

右耳却接收到杂乱的电音。魁梧的男性勉强才挤过通道。

“抱歉抱歉……警署那边突然有事,我得先撤了。”

即使是休假时光也要准备无线电随时听候调遣,警署的工作未免也太没有情调。烟玉的眼跟随着最终消失于前门的高大的影,樱桃嘴唇缓缓张作完美的弧线。

“喂,马文,”女孩侧身贴紧男孩左耳轻咬,“我去一趟洗手间。”便躬起身板如潜行的盗贼在阴影中穿行。诺玛极尽气力令后门开启的缝隙与声音都足够细小,轻巧的影钻过门隙投向光明。

计划成功。

从牙狸镇骑自行车到奥尔森树屋需要十分二十五秒左右浮动,在加紧骑行的急行军情况下则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缩短行军时间。诺玛不顾愈发酸麻的大腿,亦不顾滚落鼻尖的汗滴;碎屑的星辰指向极南的方位,最后残存的弯月提供微弱的照明,轻风拂过耳侧,勇士突击正酣。

“格林!我来了!”

再次为格林的工作效率鼓掌。不仅是涂层工作进行完毕,甚至试飞的相关事宜亦进行妥当——飞行器垂直的上空没有任何繁密的树冠阻拦,肆意蔓延的树枝也被整齐地削落。诺玛飞身跳下自行车任由其倒向一侧,踩着一曲激进的吉特巴骤停在格林面前。

并非0.618的黄金数字而是一比一的二头身,头和整个身躯平分身高。酷似橄榄果的头下端镶嵌两颗圆润的闪着光的绿宝石,而整个面部将近四分之三的空间是意义不明的条纹刻印;生命体拥有与人类相同的躯体与四肢结构,只不过其双臂长度足够自然下垂至足底;那双手上是两只红黄绿构成完美的等边三角形,是用于发射光点讯息的工具。

说到世界上的奇异生物,宝可梦是俯拾皆是的实例,这奇异的生命体身上感到宝可梦的气息——当然不会,这是生长在遥远的星辰之上,永不孤单的人类的邻居。星海的航行者,未知的探求者,奇迹的创造者。

格林的世界没有表情神态,没有肢体动作,没有任何传达心灵的方式。但是人类有,人类文明在孤单的心灵之间架起数条通路。诺玛双膝跪在草地,探臂将水绿抱拥入怀,温暖的唇轻贴冰冷的额。于是站起身,诺玛以俏皮的姿态右脚足尖叩左脚足跟,伸展右臂在空中画半只圆弧的同时躬身四十五度。

「久等了,勇敢的飞行员。我们开始吧。」

格林缓缓抬平双臂,六指运转光点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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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也配合地闭合眼睑。再睁开时,水绿色的小骑士已然换上一副帅气的砖红色盔甲,不变的是祖母绿的目光。格林转身将右手按在飞行器闪亮的银色外甲,一扇椭圆的洞骤然张开。深邃的暗,所见也不过一片漆黑,张开的洞口仿佛张开的巨口贪婪地吞下包括光明在内的万物,勇者却不曾心生畏怯。

「第一次试飞开始。祝你平安,我的朋友。」

却听得矮灌木丛喋喋喧闹,厚重的步伐如困兽扯出低沉的长鸣。

“那边的人都不许动,马上停止你们的行为。”

众影自树丛阴影闪出。手持一把左轮手枪的中年男性头戴一顶藏青布料的警帽,未经打理的粗犷金须下俨然一副冷峻铁面。身材高挑的年轻男性则顶一副钢盔,双手持一副足有一人高度的警卫盾牌。另有一只身披警徽披风的哈约克与目光如炬的猫头夜鹰紧随其后。

真是熟人再相会的感人场面,可惜这出戏码怎样也无法令人落泪。诺玛只是快速抽动嘴角,随即恢复平静的扑克脸。预报降雨的某日,即使晴空万里也不能忘记携带雨伞,降水终究会到来,不过是稍晚几分令人得以安全回家或是提早一点不留情面地把人浇成落水狗的差别。

真糟糕,看来变成落水狗了呢。

科尔曼警官却是满面的讶异,满面金须也耸立起来。

“你怎么……孩子,回答我,这从头开始都和你有关系吗。”

落叶飘洒之后、降雪到来之前的十月,为期三个星期的与友好邻居的下午茶时光,如果您指的是这件事的话,没错,正是我诺玛·奥尔森的得意手笔。诺玛转身将格林挡在娇小的身躯后,毫不避讳地承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帮助他,但我需要警告你一点,聪明的小姐,你身后的这个人,你正在保护着的这个生物,是你不应该涉足的危险分子,是对牙狸镇的威胁。”

诺玛攥紧双拳,撅起樱桃的嘴向前迈出两大步。

“科尔曼警长,请您相信我,格林对我们、对地球的一切没有任何的恶意。我在三个星期前遇到这位奇妙的朋友,如果他对人类抱有敌意的话,我可没有机会在现在,站在您的面前和您对话。”

“孩子,我也很想相信你,但是我们收集来的情报可不是这么说的。这几周以来森林各处发现许多宝可梦残破不堪的尸体,不只是霍普金斯先生,下至你我这样寻常百姓的家中也多有器物失窃。据我推测,你的这位朋友拥有令人产生幻觉的能力吧。诺玛·奥尔森小姐,请问你能保证至今为止你和他的经历都是你认识中的经历吗?”

“这……这种问题根本是犯规。”

“回答我的问题!”

言语阻塞在咽喉。姜红色的小脑袋微颔,鼻头抽动。

“……的确格林曾对森林中的动物下过杀手,也许格林曾到居民家中偷过金属,这只是因为他没能理解人类文明的社会制度,没有时间彻底地了解地球,”诺玛只觉胸口一阵酥痒,似有某物莫名躁动,“三周前那颗坠落在这里的流星,格林是那场事故的受害者,我们偷回飞行器,用金属修复飞行器,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帮助格林回家而已!”

Markab, Scheat,Algenib。Alpheratz,Mirach,Alamak。诺玛指向藏青色的天河,某位仙女正身披星辰的婚纱于河水入浴。

“至少请相信这一点,格林只是想回家而已。”

科尔曼的胡须抽动一下。他伸展右手捋过粗犷的金须。

“我们会把他交给专业的宝可梦研究员进行评估,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他会平安归来的,不是吗?”

“他根本就不是宝可梦,他是像我们一样的人!”

“我只数三声,请立刻停止你们正在进行的勾当。”

“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三。

“至少、请不要伤害他。”

二。

绝对不要开枪。

一。

扳机扣动,撞针敲鸣。弹壳出鞘,火光闪烁。银白色流线型的曼妙身材却被敲出一处凹痕,完美的轮廓被不留情面地破坏。

“格林————!”

六枚光点同时闪动,其前方的空气居然凭空浮出六枚相等大小的圆环,随即这圆环也一同闪动,印刷三原色的光亮融合作更绮丽的色彩。这股色彩同样反映在飞行器的外壳。彩虹的光束自格林手部发出,其形象如若灶台燃起的炉火具有艺术的设计感,喷涌而出。

年轻男性连同警卫大盾一同向后飞出,直地打在橡树上撞出闷鸣。哈约克与猫头夜鹰见状亦不胆敢贸然上前,只是在后方周旋游走观察战况。科尔曼却将手枪握得更紧,拇指拨动转轮再次上膛。二枪,三枪,没有金属相撞奏鸣的清脆铃音,只见绿色的液体溅射于地。

砖红色的骑士后撤几步撞上飞行器,便又抬起左手准备还手。光点浮现圆环,绮丽的色彩相融,却又分散,空留下失去光辉的手臂驻留在空中。

手臂瞄准的前方是姜红色的友人。手枪瞄准的前方是哭泣的女孩。没有人会攻击不具威胁的小女孩。没有人会拒绝不具威胁的小女孩的微笑。

“格林——!飞起来吧,是时候回家了——!”

他的世界没有表情神态,没有肢体动作,没有任何传达心灵的方式。但是人类有,人类文明在孤单的心灵之间架起数条通路,于是她将这通路延伸至他的心灵。宛如滑稽默剧的无声的表演,夸张幅度挥舞的双臂,以及即使在剧烈抖动下已然清晰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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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骑士收起长枪,蜷身钻入吞噬光芒的黑洞。女孩亦转身奔跑——门多西诺童子军引以为傲的速度——飞身扑向科尔曼魁梧的身形。绝非远东之国难以理解的相扑艺术,亦非企图撼动巨象的无知的蝼蚁,奥尔森家族的人是用头脑战斗的。诺玛探臂将科尔曼持枪的手抱揽入怀,即使是身高不过一米二十有余的小女孩的体重也是毫无防备的手臂唐突间难以承受之重。仅余三发子弹的左轮手枪掉落于地,枪口撞上散落的弹壳,科尔曼则失去重心和诺玛撞在一起。

“就是这样!飞起来吧!离开地球!”

无光的口缓缓闭合。彩虹的斑斓包裹银翼的星空骑士,盔甲却又反射出更加艳丽的光泽。气流吹拂面颊,歌利亚的银盘居然腾空浮起。一二三,八九十,越过了半身折断的枯木的高度,越过了红杉之上树屋的高度。即使身躯略有倾斜,即使步履略有颠簸,星海航行者的双手仍旧紧握舵轮,被巨浪殴打亦奋然前行。

于是燃起斗志的火星。女孩站起身为其高呼。男人坐在草地注视奇迹。整片森林都为其染作胭脂色,黑夜却也白昼似的明亮。

骑士蓦然回首。抬平双臂,六点璀璨的光照亮晶莹剔透的烟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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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理解的话语。尚未能学习到的信号。诺玛却展露出十岁女孩所能的最甜美的微笑。胸口一股暖流涌过,耳畔似有银铃轻语。无需理解话语需要传达合意,无需懊悔尚未完成的学习,女孩睁大双眼接纳友人最后的道别。那一定是道别的话语,那一定是重逢的约定。

绯红色重新归于辰星之列。

“再见了,格林。”

女孩闭合眼睑,只觉头脑一阵晕眩便失去平衡。

 

 

【NEGEN】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尾。那个小女孩我之后再没见过。她现在过的怎么样呢……?”

老人逐渐收声,微笑令面庞的沟壑愈发深邃。她缓缓抬手摘下雕花边框的眼镜,颔首注视听得入迷的男孩。艾瑞尔似乎仍旧沉迷于美妙的乐章之中久久未能回神,只挂着一副傻笑目视前方。老人于是再次轻抚他白金色的小脑袋。

“咳咳,容我插一句话如何?再不来吃饭的话,苹果派可就凉了哦?”

花白卷发的老年男性侧身倚靠阁楼的内墙,面露无奈的神色。于是老妇伸手捧起男孩水嫩的脸颊捏在手心。

“听到了吗,有你最爱的苹果派哦,快下楼去吧。”

男孩总算回神。

“等吃完饭,祖母还能再给我讲点故事吗?”

“当然可以哟。”

小笃儿似的叩首啄木,艾瑞尔打个滚便起身踩着碎布冲下楼梯。老妇于是随着起身,细细整理凌乱的衣襟。

“又想起以前的事了吗。”

男性橄榄色的眼眸投射温柔地光线,洒落老妇酒红的长发。

“啊……换成谁都忘不了嘛。”

“一起来吧,科尔曼流苹果派不想尝尝吗?”

“嗯,我收拾一下就下去。”

男性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末。老妇则放松踱步至满布照片的白板面前。被众星捧月地抱拥在正中心的一张,是加利福尼亚红杉与钻石碎屑的星辰,以及一点明媚的绯红。骨关节清晰可见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手腕佩戴的焦黑的银铃。

“你看到了吗,那天夜里。”

流星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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