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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M/短篇/合志作品】花束与恩

※ 本文是为合志《神奥旅游指南》创作的短篇,收录于【苑之镇】下,目前剩余一些余本,微博可搜索【-江户狸猫-】老师

※ 文中出现所有地点与组织与现实世界中的相关对象均无任何关系,人物姓名与设定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 存在个人私设,绝大部分设定由官方图鉴表述延伸而来

※ 感谢阅读,您的意见建议是我前进的最大动力

※ 本文成稿于2021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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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轮终究将碧空上最后一片云的水分蒸发干净,于是它的光芒便得以不损分毫地播撒每一座丘陵。大地唯有将其全数揽下,因为这些是来自宇宙的馈赠。太阳能是植物生长的最佳营养餐,根系茁壮的万类植被则为大地孕育生机盎然。

 

       一袭盛装的贵妇人傲然鹤立,阳光似背板投射的打光照亮她的每一处靓丽。绛紫色晚礼裙选用的布匹水流般顺畅,裙上连结绽放的穗状花序为她捧起颗颗朝露。这是与暮春一场重要的约会,最后的暖风将会帮她吻开尚还羞于展示的花蕾,届时青涩的初夏便能将肌肤散发出淡雅清香的美人深拥入怀。薰衣草在丘陵上画下一笔高雅与富贵,这是纺织山丘彩袍的第一块布。

 

       然而贵妇人的品味却无法满足所有同伴的心意。第二块布是亮眼的黄,明媚阳光下更显绚丽夺目。黄水仙是朝光忠实而充满活力的追随者,偶数瓣层叠交错的短裙代表年轻一代的流行审美。她始终高抬头颅,探出脖颈直视太阳,诉说少女的爱恋。爱情就是“他”的颜色,因此她选择涂抹数笔亮黄,霎时冲散绛紫营造的忧郁气息。

 

       在初夏到来前最具话语权的两位代言者对抗着彼此为山丘铺洒色彩。纵使花瓣尚未完全绽放,五月份的彩袍已然初具规模。然而仅有此二种选择未免也过分乏味,遂有更多美貌的仙灵加入绘色——保守内敛的郁金香沿着丘陵走过,钟摆裙在轨迹上落笔橙红与嫩粉;风信子的工作早在四月就已结束,不甘就此销声匿迹的老前辈于是再度奉献姿色;最小的孩子们是三色堇,她们随心所欲地在丘陵上奔跑,虽在长袍上踩出点点突兀的脚印,却反为这幅画卷增添独特之美。

 

       五月份的丘陵,鲜花绽放。条条布料紧密相接,一挂华美的花袍河流似地奔腾而下。这里是苑之镇北丘的广袤花田,钟情缤纷与芳香的居民们共同照料着漫山遍野的鲜花海洋。

 

       耸入云霄的天冠山脉纵贯神奥地区的中轴,将性情莫测的海风拦在东海岸。苑之镇因此成为温暖汇聚的巢房。草属性的宝可梦因喜爱温和气候与充沛阳光而纷纷定居,随之而来的则是嗜好花蜜的野蜂飞舞;花香与蜜浆邀请来鸟宝可梦栖息筑巢,日益增建的砖瓦木墙则是人类的避风爱港。

 

       阳光,蜂糖,无处不在的花海飘香,共同构成如今的苑之镇——和平而芬芳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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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劲风裹挟着混合交织的浓郁芳香迎面吹拂,一双无形之手扬起栗木色泽的柔顺长发。少女饱满地呼吸入一口清沁肺腑的空气,双脚离开自行车脚踏板,一道闪银色的流星沿着山丘弧线在彩虹的花丛间穿梭。

 

       少女的名字是花见。她在花海的簇拥中出生,她用双目记录着苑之花田的呼吸与脉搏。

 

       山花烂漫的景象成为苑之镇风土人情的名片,同此处的居民百余年的辛劳耕作密不可分。苑之镇上,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花田,即使并不对花卉感到痴情也总会有属于自己的一块花田。大到一座山丘,小到家宅后院的一亩三分地,只要是空余的土地便有鲜花,只要是有人所在之处便有鲜花。

 

       花见便是这千百名勤劳镇民中的一位。

 

       少女的外婆花子经营着一家花店,自幼时起的耳濡目染令她早早便扛起园艺锹踏足田垄。除去在家宅附近开辟的、用以培育供给零售的应季花卉的小型花田,花见家里还在北丘盛名的观光胜地“苑之花田”上承包有一片土地——春季栽培郁金香,夏日盛开百日草,深秋品味荷兰菊,凛冬则休耕土地用以滑雪。自天空俯瞰欣赏到的华贵花毯,其中就有少女一家的一份功劳。

 

       她并不对此感到厌烦,充实而美好的田园生活早已成为组成少女生命的一部分。如其他镇民一般,花见已然将自己人生的前十四年奉献给这片缤纷绚烂的花海。因为她热爱滋养自己的土地,因为她钟情花语鸟啼所诉说的、流传在这座鲜花小镇的美好传说。

 

       “樱子阿姨——感谢您上周的帮忙!这是给您的谢礼,请笑纳——”

 

       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掀起一层忙于采蜜的三蜜蜂。花见将右臂探入自行车的前车筐,抓起一份被牛皮纸包装得方正的包裹,似是漫无目标地随手上抛至头顶。而那包裹则在空中被靛蓝白花的绒球中途拦截——毽子棉稳妥地接住包裹,迅速地在纸包装的缝隙间塞入一簇棉孢子,便又转手向少女骑车经过的花田一侧投出。

 

       “哎呀,太客气了,小花见,”应声而出的女性自半身高度的花丛间直立起身,抬袖拭去两颊淌落的汗珠,另一手则扶正草帽檐挡下阳光直射以便视觉能够捕捉到迅速穿梭的银色流星,“只是简单地帮着打打下手而已,还特地准备谢礼过来,真是的。”

 

       包裹在半空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毽子棉准备的那簇棉孢子则毫无征兆地瞬间迸裂——足球大小的棉花团自几粒袖珍的孢子中迅速蔓延成型,在牛皮纸的包裹外编织出一副降落伞,包裹便如此安然无恙地落在被称作“樱子”的女性手中。

 

       “是新款式湿湿肥的试用品,给阿姨家花园里的花试试吧!”少女回应着女性的话语,双脚则重新寻回脚踏板向前蹬行,“批发的货过几天就到了,到时候再给您送点来用在花田里——”

 

       女性难掩惊讶,不自觉地用手遮住双唇:“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呢,太贵重了。”

 

       花见则回首向樱子展露出比向日花怪还要灿烂三分的笑容喊道:“若得一恩报,千金不足惜——”

 

       没错。若得一恩报,千金不足惜。少女笃定这条真谛,因为她出生的这座小镇就是这样建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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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镇民中最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者讲述,最初的最初,神奥地区尚未浸染人类开发的脚步时,苑之镇如进所在的土地曾是一片荒芜……

 

       大约是遭受无常天气的蹂躏,也有可能是一道天雷成为燃尽一切的导火索,开拓神奥地区的先驱者们踏足此地时,视野所及不过一片荒土——鲜有焦黑树身,偶得枯花几朵,低矮的丘陵被夺去青翠如茵。宝可梦仍然在这里,却也都是在苦日子中勉强存活,指望着那些残存的草属性同胞结出一点充饥的口粮。

 

       「这里实在不适合人类定居。」

 

       刚刚卸下包裹的人愤懑不堪,懊恼地拾起行装向东方出发。

 

       「等这里的生态逐渐恢复后,还可以再来看看。」

 

       戴眼镜的人喃喃自语,将一部分食物分给肩负重任的草属性宝可梦。

 

       「为什么我们不能留下来,帮宝可梦们重建曾经的家园呢?」

 

       天真的傻瓜驾着货车从百代森林运送来坚实的木材,木屋建成的第一夜便迎来众多宝可梦安寝入梦。

 

       明智的人嘲笑着愚蠢的傻瓜,好事之徒相互打赌猜测在饿到发疯前傻瓜能坚持多久——因为被污染的土地已经失去了肥力,或许自然也已放弃这里。单凭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呢?

 

       「我还将有我的子辈,子辈还将有子辈的子辈。子孙无穷尽,何苦不能平?」

 

       愚者笑着回复,而智者仍有不解。

 

       「为何要做到这地步。是什么值得你牺牲自己。」

 

       生锈的铁锄砸进干硬的泥土。

 

       「为了宝可梦。宝可梦在人类诞生时帮助了人类,我们理应伸出援手。」

 

       不知过去多久,第二栋房屋建起来了。身体强壮的男性向傻瓜打过招呼,接过那柄锄头继续耕耘。然后是第三栋、第四栋。越来越多的人响应了傻瓜的号召,他们选择留下来为这片土地的明天奋战。选择定居的人类与选择驻守的宝可梦接纳彼此,自然的精灵们指引开拓者寻觅为数不多还算有营养的土壤,自然的灵长则为原住民种下希望的谷种。第二年的春风吹过,至少口粮的问题得以解决——尽管贫瘠的土壤并未带来可观的收成。

 

       于是天真的傻瓜犯了难。尽管次生的草植确实在肉眼可见地生长,土壤肥力的恢复速度却远跟不上聚落的膨胀速度,粮食终有供不应求的一天。春风送一丝幽香入窗,灵感的闪光点亮傻瓜的头脑。

 

       「我们可以种下花草,让最初的花草逐渐繁衍出更多的花草。如此受伤的土地定能恢复生机。」

 

       人们便再次扛起锄与锹,向宝可梦讨要来野花与杂草的种子,挥手播撒在沉寂的土地,以汗水滋润孕育生命胚芽。闲余的劳动力纷纷加入第二次的征战,无论总角还是耄耋。彼此扶持着,放声笑着,高歌着为了子孙后代的明天迈进着。

 

       然而这次事态却并未如愿。受伤的土地比预想之中更加贫瘠,栽培的鲜花仅仅存活三成,而后便全军覆没在冬雪的呼啸声中。聚落中第一次出现争吵的杂音,有人开始斥责作出决策的傻瓜,抱怨自己整年的付出化作无用功,甚至有人要求将天真的傻瓜赶出聚落。傻瓜无话可辩,因为一切确实都是自己的责任。

 

       然后,“那个”出现了。

 

       第三年的春风比以往稍迟几分,粮食的产量便也受到影响。迷茫的傻瓜落魄地走出围墙,漫无目的地在夜空下漫步。肩上已经承担起一个村镇的命运,傻瓜被这重担压得直不起身,最终在一朵野花旁坐下喘着粗气。

 

       「该怎么办呢。这里真的不适合居住吗。」

 

       「也许真的应该等以后再回来。这样会更好吗。」

 

       「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谈什么帮助宝可梦。别做梦了。」

 

       傻瓜的目光落在了身旁那簇只吐露出些微粉嫩的花苞上。脑海中没有想法,身体却擅自行动起来。愚人跪在那朵花前,双手合十,双目闭拢,轻声地念出诚挚的祷告。

 

       「自然母亲。孕育万物的伟大的自然母亲,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恩赐。」

 

       「阳光。土壤。河流。谷物。」

 

       「我们看到了未来的曙光。我们看到了后代与宝可梦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景象。」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爱。所以,恳请您告诉我。」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花苞却散发出莹莹幽光。皎白的月光为一人一花披上银丝纺织的纱帐,害羞的花苞便不再矜持、缓慢绽放。探出几簇蜡黄的花蕊,褪下绿色的外衣纵情伸展比樱花柔和的粉色花瓣。傻瓜睁大双眼记录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眼目却被一阵温柔的风吹拢。待再睁开时,傻瓜看到了它。

 

       ——一只宝可梦。通体白色的、两只角如羽翼一般展开的宝可梦。头顶与四足前端的毛发是新叶一般的绿,而脖颈周遭则飘逸着两簇如蔷薇花鲜红的英雄般的“披风”。

 

       它对傻瓜轻笑,而后化身一道翠色光芒射向村落的方向。

 

       那只宝可梦紧贴着地面低空飞行,羽翼一般的角沿途洒落青绿的星辰。傻瓜看到了,见有异样而出门察看的村民也看到了——星辰接触地面的瞬间,原本荒芜的土壤竟有无数新芽破土。像是完成一场长久的休眠后得以苏醒,沉眠在坚硬土层下的这些种子纷纷吐露生机。

 

       那只宝可梦飞至山丘的尽头,又折返回来用魔力的画笔粉刷光秃的土地。它飞翔所及之处遍布星辰,星辰洒落之地繁花丛生。洁白的宝可梦不知疲倦地在空中翱翔,将自然几百年的演替进程压缩进短短的十分钟之内。待村民们回过神来时,村镇已然被花开绚烂的海洋拥在怀中。

 

       傻瓜疯也似地跑回村内,颤抖着手抱起一簇鲜花痛哭流涕。令大地重返青葱的宝可梦在众目之下落在傻瓜的身旁,轻吻挂在她脸上的泪珠,飞翔的身姿最终消失在花海的彼岸。

 

       苑之镇的名字在它诞生的第三年才最终得以确认。在这片土地上建起第一座房屋的傻瓜写下“園生”二字,意思是“庭园”,无论四季都会繁花盛开的庭园。而那只无名的宝可梦,她为它取名叫“谢米”,这个名字寄托着全体苑之镇居民的感恩之情。

 

       ……根据镇民中最德高望重的几位长者讲述,最初的最初,神奥地区尚未浸染人类开发的脚步时,苑之镇如进所在的土地曾是一片荒芜。人们曾经试图种植花朵使这里恢复生机,然而受到破坏的土地令植被难以生长。后来,有人进行了祈祷,向自然的恩赐献上真挚的谢意,整片丘陵瞬间绽放万千花朵——那是“感谢宝可梦”谢米的力量,聆听了祈祷的它将这片荒芜之地变得肥沃青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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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见从小听着苑之镇的传说长大,外婆声情并茂的讲述将一条真理刻进女孩的心田——人类要懂得感恩。感恩那只曾经拯救苑之镇的宝可梦,感恩孕育鲜花与果树的富有活力的肥沃土地,以及感恩生活中那些对自己伸出援手的人与宝可梦。

 

       “辛苦你了,晶。多吃一点吧。”

 

       栗木色长发的少女从斜挎包取出一副餐盒,取下盖子放在一只冰伊布面前。餐盒里盛放有一些撒着彩色糖粒的松软糕点,即使隔着几米远也能嗅到浓郁的莓果气息与香甜奶油。

 

       “今天早上新做的宝芬。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花见在冰伊布身旁落座,探臂从餐盒里取出一块宝芬抛给飘在头顶的毽子棉,最后才拿起一块填进自己的嘴巴。取名叫“晶”的冰伊布显然是察觉到自己最爱的树莓味道,遂也顾不得吃相匆匆将一块宝芬啃食干净。

 

       少女见此轻笑出声,抬手抚摸过冰伊布散发着寒气的美丽皮毛。然而欣喜的笑容转瞬即逝,花见的眉头皱起如天冠山一般高耸。

 

       “……真是辛苦你了。”

 

       叶绿色的眼瞳倒映出碧蓝天空的画卷,然而这幅图景却显得异常单调——眼目所及之处不过一片缺乏变化的蓝,一轮眩目的烈日是唯一的装饰。花见已经接连一周没有见过一团像样的云了,清晨转昼时洁白的丝缕为高温所吞噬,傍晚时分理应的彩霞永远在赶来的路上。刺眼的阳光如针般刺痛皮肤,花见提前换上专属炎夏的防晒服才免遭此难。

 

       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自己的头顶。花见的眉头扭成一条打结的阿柏蛇,她拱起鼻子愤懑地对太阳挤出一股恶气。

 

       实际上花见很早就嗅到异常的气息,从今年冬天提前宣告结束的雪季开始。春季的气温变化得太快,就算不做任何事、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上也会因环境愈发温热感到烦躁难耐。每日早晨直播的天气预报,主持人的飘浮泡泡不知从何时起就没有再改变过赤红的外装。花间印象最深的一次,白昼的气温竟飙升至三十摄氏度,而那时甚至还未到下午两点。

 

       今年的气候一定出了问题。花见不免联想到电视节目和网络论坛都在热议的全球变暖话题。有人居然还在否认气候的异常增温,真是天方夜谭——在田埂间劳作的农夫最清楚自然的变化,只要把他们拉进花田里干一天的活,花见确信他们的心态就会发生质的改变。

 

       然而花见所担心的并非海平面升高会带来淹没一切的洪涝灾害。少女担心的是自己的花田,眼前这片占地面积五十亩的郁金香花田。

 

       苑之镇建立的故事并未在那个奇迹的夜晚结束,“感谢宝可梦”谢米复苏大地之后并没有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曾出现在人类的视野。每年春季的末尾,那只洁白的宝可梦都会乘着最后一缕春风的舟船回到苑之镇。苑之镇的居民仍然铭记那只宝可梦的恩情,于是他们便会在谢米回归的这一天向它献上自己亲手培育的鲜花,以人类与谢米结缘的鲜花寄托人类对谢米的感恩之情。这也是为何苑之镇的居民如此钟情花卉——花卉是自然的恩惠,更是苑之镇的居民与宝可梦关系的纽带。

 

       在随着交往逐渐对这只奇异的宝可梦深入了解后,人类发现谢米并非仅有一只,而是拥有一个族群。他们会聚集在北方某处的花田中度过一季,并在那里的花彻底凋谢前启航进行迁徙。谢米飞过的地方,荒芜的土地会盛开鲜花,而鲜花盛开的地方则会愈发芬芳。以花为起点,所及之处遍开繁花,苑之镇的居民赋予谢米族群的迁徙行为一个浪漫的名称——

 

       花之传递。

 

       根据花见十几年的观察记录,谢米们总是会在立夏日的前几天抵达苑之镇,短暂逗留后再度向南启程。因此,暮春的花卉显得格外重要:这是一场典礼,以花作为寄托向谢米传达赋予苑之镇新生的万般恩情;这是一次祈祷,向代表自然苏生之力的谢米祈祷新一年里花草亦能茁壮成长。

 

       花见喜爱簇拥自己出生的花海,也喜爱流传在镇上的有关谢米的美好故事。因此她一定不能令花之传递落下遗憾,她一定要亲口对谢米们诉说感恩。因为她是一名受恩于自然的花农,更因为她是受恩于自然的生命的一份子。

 

       正所谓,“若得一恩报,千金不足惜”。

 

       然而这一切美好愿景,被毫无衰退迹象的反常高温彻底打碎。

 

       樱子阿姨家栽培的是大波斯菊。柔软而多彩,似蝶在掠过田间的风中曼舞。波斯菊是向日葵族的后裔,太阳般绽开的花瓣是对光明的渴求。这类植物最爱阳光充足的环境,光照愈是强烈,花开愈是繁盛。即使气温异常地高,波斯菊也能够欣然生长——它们本就不惧干燥。

 

       菊亭阿姨在花田铺满绛紫的纱袍。尽管从装束上几乎无从看出,薰衣草对于阳光恩赐的渴望比起大波斯菊还要更甚三分。她就是转为春末夏初而生的花,如今这种天气正是薰衣草最爱的。菊亭阿姨大约会笑得乐开花吧。

 

       然而花见种下的是郁金香。郁金香的衣裙比起前两位要膨胀一圈,令人联想到十八世纪宫廷贵妇的裙撑,而她的品性也确实符合贵族特有的挑剔。郁金香着实也是一类喜日照花卉,然而在花开前的成长期,郁金香对于生长温度的要求相当严苛,超过二十摄氏度时根茎便会开始闹脾气。若夏季又是酷暑,休眠后的鳞茎成功度夏的概率又大打折扣。

 

       就是郁金香。尽管花见也有拜托冰属性的晶向花田释放一定量的冷气以尝试控制环境温度,但对外开放观光的露天花田终究无法盖起造型突兀的温室大棚,调温的效果亦不尽如人意。若再到盛夏,身为冰伊布的晶就只愿意待在空调房里了。

 

       四月末已是花开之时,谢米的回归近在眼前,少女却因此烦躁不已——反常气温最终指向产量的削减与质量的下滑。花见也曾巡视过几圈郁金香田,然而满眼尽是失去活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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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啦——花子外婆——该怎么办嘛——”

 

       少女突然后倒身躯在地板上打起滚来。后脑与原木碰撞的声响吓得正在梳理毛发的晶耸背一惊。

 

       “嗯?什么怎么办,乖孙女,有人向你表白了吗。”

 

       坐在花见不远处的老妇人捧起波克基古送至手边的热茶抿入一口,银灰色的卷发在月光下泛起微光。茶水入腹,花子外婆享受地闭拢双眼,缓慢吸入一口空气令茶香沁入肺腑,仿佛一切世间琐事都与她无关。

 

       见外婆如此反应的少女羞红着脸从地板爬起,难以遏制高涨的情绪向仿佛对花田漠不关心的妇人倾诉苦水:“花田,是花田啦!郁金香们都要蔫死了啊!外婆一点都不担心的吗?”

 

       花子却只简单地回复道:“偶尔的坏事,耐心是最好的解药。慢慢调理,注意固水,夏天的时候休耕盖上一层水膜散热。如果最后鳞茎还是没能活过夏天,明年再种上不就好咯?”

 

       不得重点的方案令花见一时语塞。她手按着心脏平复大约一分钟心情,才磕绊地提出自以为能激起外婆重视的关键词:

 

       “时间,时间。花之传递啊。谢米们就快来了,这样的郁金香怎么好意思送的出手嘛……谢米们……”

 

       捕捉到关键的信息,花子的耳廓稍稍扩张几分。妇人最后再饮一口,而后将尚有半满的茶杯递回给波克基古。

 

       “你在担心这个吗,小花见。因为没有送得出手的礼物?害怕谢米会不高兴,不再给我们家的花田带来恩惠?”

 

       这正是花见内心所想。她重重地点头以示确认。

 

       “花见,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苑之镇的起源。”

 

       那是少女最爱的故事。她听着那故事长大,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它。

 

       “名叫谢米的宝可梦给我们带来了鲜花,令这片土地重获生机。所以我们感谢它,像今天这样,我们用彼此结缘的鲜花献上感恩。但是,感恩是什么,花见?我帮了你,所以你要送我东西作为回报,这是感恩吗——”花子停顿一下,清嗓后再次开口,“反过来,为了索要回报我才去帮助你,这是帮助吗?”

 

       连可达鸭都能听出的逻辑谬误。花见摇了摇头。

 

       “故事里为了帮助宝可梦盖起第一座房屋的人也好,向束手无策的人们施以援手的谢米也好,还有上周来我们家帮忙照料花田的小樱也好,他们是为了索取回报才去帮助他人的吗?显然不是如此。我们伸出援手不是因为伸出的手可以拿到报酬,只是因为我们‘恰巧’有能力伸出援手罢了。”

 

       花子招手示意花见坐在自己身侧。花见也会意,三两下挪动身体,将头侧枕在外婆的双膝。

 

       “帮助是不求回报的。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对方纯洁的初衷而理所应当地接受援助。我们仍然要感恩,人类要懂得感恩,要铭记在磨难中拉自己一把的那只手。只有这样才能不愧对自己。”

 

       布满皱纹的枯瘦的手捋顺了栗木色的长发。妇人的口吻如泉水般温柔细腻。

 

       “所以话说回来,什么是感恩?”

 

       “感恩就是感谢吧,”少女回答道,“向对方表达自己的谢意,是一种……一种情感。积极、正面的情感,喜悦、感动与爱。”

 

       “正是如此。感恩就是一种情感,喜怒哀乐,是需要表达出的情感。但我们无法通过眼目与表情去表现它,所以我们使用了手势和语言。而到后来,我们发现这二者也过于单薄,所以人类发明了‘谢礼’。

 

       “谢礼是寄托物。我们将不可见、不可闻的感恩之情寄托在送出的礼物上,希望对方能够通过礼物感受到藏在我们内心的这份情感。我们准备各式各样的礼物、各种档位的礼物,对于越大的恩情送出越昂贵的礼物,因为‘价格’是人类社会最具有辨识度的标签。”

 

       少女颔首同意。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小恩微报,大恩重报,并不存在什么问题。

 

       “但是,花见,因为我们送出了谢礼,譬如说,一份极其昂贵的谢礼,就可以认为我们感恩了吗?”

 

       花见意识到这是谈话一开始外婆向自己抛出的问题,而自己则用否定的答案做出回应。

 

       “没错。这样的想法让感恩的过程流于形式、将报恩等同于送礼。这是不对的,完全颠覆了因果。常言道,‘礼轻情意重’。为什么‘礼轻’却‘情意重’?因为这里。”

 

       妇人将手抬起,轻力按压少女的左胸。

 

       “心。心是感情的巢房,真正的感恩是心灵间的共鸣,真挚的心才是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事物。当你拿出赤诚之心,由衷地感谢对方给予自己的一切帮助,这样的情感是会引发共振的。于是即使奉上的随礼微不足道,甚至是对方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寄托在其上的浓郁情感也最终能够在心房激起振荡。人一样,宝可梦也一样。”

 

       “即使我送出的花品相不好,谢米也不会不满吗?”花见问道。

 

       “谢米想要的不是我们的鲜花,谢米也不是为了沉浸在众人供奉的成就感的海洋。谢米是自然的使者,令大地恢复生机或许只是她的工作而已,就像电车的司机不会因为将一位年轻人按时送到重要的面试而认为这很值得赞美。但感恩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只要花见真正用心地去爱、去感受、去感恩,枯萎的花束也能够绽放光亮。”

 

       语毕,花子接过波克基古递来的温茶,悠然地一饮而尽。花见则从外婆的膝枕爬起,翠绿色的眼瞳凝视着皎白月光。

 

       “谢谢你,外婆。我明白了。”

 

       少女展开双臂深情地将妇人拥抱入怀,嘴唇轻触她历尽沧桑的脸颊。

 

       “况且……”花子却细声轻念,“怎么足够呀……”

 

       花见则发出疑惑的声音,一度怀疑是自己产生了幻听,遂松开怀抱重回端坐,侧耳聆听着外婆是否仍将继续哲理的教诲。花子则再度提起那个无人不知的、苑之镇起源的传说故事。尽管故事的脉络少女已然烂熟于心,乃至能够自己增添一些细节的剧情以使故事更具风情,但她仍然安静地听完那个故事。

 

       “为苑之镇居民带来肥沃土壤与芬芳花海的确实是谢米没错,但真正拯救我们的是大自然,是那个‘天真的傻瓜’祈祷和感恩的自然。人类也好,宝可梦也罢,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从最初绽放的第一朵花,到如今漫山遍野的花海,是自然赐予了我们全部。若想回馈自然界千百年来对我们的付出与风险,区区几篮鲜花怎么足够啊——

 

       “但是,我们有心。我们是发自真心地感谢自然,情感自指尖流露、由汗水挥洒,养育百花,用芳香的结晶提醒自己铭记。即使偶尔像今年这样,自然有那么一些小脾气了,花卉收成没有达到理想,那也无妨。因为在这里——”

 

       妇人握紧少女的手,贴在自己的前胸。

 

       “我们已经与它紧紧连结在一起。”

 

       苍白色的流星划破夜幕,十余束亮眼的光束在沿途播撒翠绿色的星辰。

 

       星辰触地的瞬间,繁花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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